茶盏中的水晃啊晃,终于撒了一点出来,不等叶瑾反应,只听扑通一声,人体砸于地面的似曾相识声音中,翠柳直直跪在地上。
她身体打着颤,却不敢出声,只埋着头,大滴不知是汗是泪的液体砸在地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
而在叶瑾的愣然中,顾筠已站起身。
他那双眼好似浸了墨,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突然沉声道,还有,今时不同往日,你该自称妾才对。
我
叶瑾只觉心口被狠狠扎了一下,刺得生疼。
屋内火盆分明烧得正旺,恍惚中,她却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寒冷的黎明。强烈的窒息几乎将她淹没,她于幻梦中奋力挣扎沉浮,呼吸间溢满了刺鼻的血腥味。
这是一个人命低贱的时代,遍地天灾人祸,底层的人为了活着,早已用尽了力气,他们那么努力,努力到可笑的地步,而他们拼尽一切活下来的生命在上层阶级的眼中,和光鲜衣角抖落的灰尘没有区别,杀了,便杀了。
这一刻,叶瑾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试探和挣扎,不过徒劳而已自此之后,但凡她一天不能将自己融于高贵的特权阶层,做到将身边人的生死置之不理,便一天不得逃脱。
理智在灵魂深处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引来锥心的刺痛。
良久沉默,叶瑾垂眼看着被子上精致的绣纹,低声道:妾身明白。
醒了就好,今日还有事,我先走了。
目光在女子蝶翼般不断颤抖的眼睫上略过,顾筠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转身便要离开。
一只柔白无力的手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袖。
侯爷,碧鸳伺候了妾身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她定会吃下教训,更加尽心服侍,女子仰头,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愈发显得清透动人,原本冷淡的无礼模样被掩藏了起来,她放软嗓音道,还请侯爷饶过她吧。
顾筠脚步略停,目光扫过她扬起的白皙面容,以及露出的半截纤弱脖颈,直到她咬唇,幅度很小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终于微抬声音,朝着旁边的翠柳吩咐道:教她不必跪了,自去领药。
男子向来冷淡疏离的眉眼多了丝平顺,显然心情不错,吩咐完毕后,他回身反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然后在上面安抚地拍了拍。
他道: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
好好养病。
她倒是不想,可不做也得做。
屋内,叶瑾接过翠柳递来的药,在对方目不转睛地盯视下,屏着息一饮而尽。
今日夫人气色见好,想来是新方子对了症,翠柳递给她装了蜜饯的盘子,待会儿奴婢叫张大夫来一趟,再替您诊诊脉吧。
咳,劳烦了,叶瑾取了颗蜜饯,没有急着吃,而是忍着喉咙里的痒意问,碧鸳的伤势如何了?
哪敢称劳烦,都是奴婢分内事,相比话不算多的碧鸳,翠柳原本是个活泼爱笑的伶俐性格,只是好像被顾侯爷吓坏了,如今整天小心翼翼,盯叶瑾盯得比眼珠子都紧,侯爷宽宏,赐了上好的伤药,碧鸳今早还跟我说呢,她明日便能来伺候您了。
让她再休息几天,咳咳,不急,叶瑾摆手,想了想,撑起身体要下地,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她接受不来那些奴仆性命低贱的观念,碧鸳因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夫人身子还未好,可不能再受了寒呀!
翠柳想劝,但见叶瑾坚持,只能取来棉衣斗篷,将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好,确定不会透过一丝冷风后,方才扶着她缓步出了门。
出了门,往后走,二人来到后罩房边角上的一间小房子。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碧鸳挣扎着要起来给叶瑾行礼,被她按回床上。
奴婢贱命一条,如何当得夫人拖着病体来看,碧鸳坚持给叶瑾磕头,道夫人不嫌弃奴婢伺候得不好,还容奴婢回去,奴婢时时感恩在心
说着话的少女近乎哽咽,一双泪眼里满是感激,还有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于叶瑾这个连累她的人,她没有一丝怨愤,对于顾筠那个惩罚她的人,也不见丝毫憎恨。
这世上,真的有任劳任怨到完全没脾气的人吗?叶瑾觉得,她只是根本不敢有脾气罢了。
因为不管是叶瑾,还是顾筠,都有权要她的命。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院里梅花开得正繁,风一吹,便有清幽暗香扑鼻而来。
叶瑾站在游廊之下,掩口轻咳,任由身旁男子信手摘去飘落在她发上的花瓣。
后日启程回京,届时你和我一道,顾筠将指间花瓣扔到风里,指尖轻抚叶瑾如云的秀发,若有什么想带上的,嘱咐她们一并给你收拾齐当了。
那片花瓣随风打着转,飞啊飞,最后不甘而又无奈地落到了泥土里。
叶瑾垂眸,应道:是,侯爷。
其实,她和碧鸳又有什么分别?
她们的命,全都握于此人之手啊。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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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犹带雪,浅水未生波。
官道上,一队长长的车马在春寒中缓缓行进。
古代的交通方式,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叶瑾从马车上的暗格中取出酸梅含在口中,反胃感可算消下去了一些。
她抱着手炉半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隔了一会儿,干脆躺下了。
成语说风尘仆仆,叶瑾穿越前还不懂,来到这个世界后却有幸明白了,盖因这里的路大都是土路,车马行走起来,便会扬起土雾,而且越是靠后,吃到的土尾气越多。
就如此时她坐的马车,为了遮挡风沙灰尘外加保暖,车厢两侧窗户都挂着厚实的棉布帘子,这导致内里光线十分昏暗,通风能力也不敢恭维。
叶瑾问旁边的碧鸳:几时了?
碧鸳帮叶瑾调整了一下身后的软垫,动作干净利索,已丝毫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她答道:回夫人,午时了。
叶瑾松口气,按照这些天的经验,午时车队一般都会停下,让累了一上午的士兵仆从们塞两口干粮,喝点水。
果然,不久之后,车外响起一声长长的哨音,马车慢悠悠停下了。
昏暗的车厢内一亮,翠柳撩起车帘,和碧鸳一同扶着被裹得几乎成了个粽子的叶瑾下车。
叶瑾抬头,只见车队停在了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原上,远处隐约可见穿着粗布衣的农人。
叶瑾深深吸气,隔着帷帽垂纱,不着痕迹地看向车队前方,那里停着一辆全车队最大最豪华的马车,坐着的当然是我们整个车队最尊贵的顾侯爷。
相比她坐的狭□□仄只能抱着手炉取暖的马车,对方那辆里面有顶精巧的小炉子,加上走在车队最前面,不用担心吃到尘土,所以车窗用的是透光透气的料子,只要不怕累眼,完全可以在里面看书下棋喝茶。
叶瑾垂下眼,抬袖遮口,咳了几声。
一旁翠柳叹气:夫人的风寒已大好了,只这咳症,总不见好。
叶瑾放下衣袖,摆手道:不碍事,应是赶路的原因。
翠柳皱眉:等到了太原府,定要找个好大夫来给夫人瞧瞧。
叶瑾点头。
二人说话间,有人小跑过来,道侯爷叫叶瑾过去。
帷帽下,叶瑾带着笑意的脸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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