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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或者,当初就该一刀杀死冷泉胜观,便不会造就如今的样子。
可惜他做不到。
他苦苦支撑了十年,直到飞鸟身死的噩耗加急传来,私兵连夜撤离,他也终于舍得心如死灰。跨出这座定格他生命的牢笼时正值冬日,远处的雪山在阳光映照下绚烂夺目,犹如汉玉雕成的玉山。外界确实如游记里那般写得那般美丽动人,只是他的飞鸟再也回不来了。
但现下,飞鸟还是那个姿势伏在棺上,双肩略微颤抖,好似在笑着什麽。他狠狠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又觉一阵头晕目眩。“他们说,何故老妪,生宁馨儿。是一句夸赞的话,倘若是一群人如此说,就变得很奇怪了,是这样吧?”飞鸟扯起一抹苦笑,继续道,“某天夜宴将散时,有人赠予我一瓶丁香油,其他人见了便起哄道:抹上了丁香油就和女人一样了。然后啊,然后——”
沉重的思绪在一声轻叹中骤然炸开,飞鸟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笑容,群青色的眼眸里似有凉水流动:“不过还好……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熬过了艰辛的日子往后便是一片柳暗花明。我的友人,也就是我日后的谋士,在两月之后向我伸出了援手。在那之后我与那些欺淩者奔赴战场,孤军深入之前,他曾和我彻夜长谈,当时我有些举棋不定。到最后,我还是选择独自从小道掉头返程。”
男人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甚至不敢继续听下去。那可是在边疆征战多年的,军职最高的飞鸟,而不是那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少年了。边疆有残阳衰草,有乌云破庙,有奇特而荒芜的绝景,也有残酷的战役,险恶的人心。能活下来还能一步步爬上高位的,不知到底屠戮了多少人命,沾上了多少鲜血。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青年口吻轻松,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现实:“然后,他们全军覆没。”
“你一定会怪我的吧。”飞鸟收敛了笑意,指腹蹭过男人的微微泛起点点纹路的眼角,低垂着头,视线始终不愿离开男人一分一毫,“他曾问我,当个无名小卒如何,我道这也未尝不可。可是,你觉得,我当得了麽?”
想也是不可能。飞鸟相貌出衆,少时被邻家少女开着玩笑扑上脂粉时,曾叫他直呼谁家小姐如此不知礼仪乱进他人家门。美貌固然让人赏心悦目,若无显赫的家世加持,无异于招来了无妄之灾。真当了无名无分的小小士卒,那些常年不见女人的东西还能对他做出什麽事不得而知,文人那套说辞在柳营中怎会管用。
也正是他的无能,才把飞鸟教成这副样子。花开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冷泉胜观放蕩不羁,他只是尽己所能避免飞鸟也成为那个样子,离了贵族的圈子,离了人狩的血腥,自然不会遇见那妖孽,他与他也自然能活下去。只是造化弄人,他出于自保竭尽全力想要避开的人与事,在最后依旧偏移向那个无法挽回的结局了。
“九原不作,还请节哀。”
说话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飞鸟霍然起身接待来客,眉眼间浮现出几分倦意。他强撑着精神与来者交谈,脑海中恍惚闪过了虾夷的旱季。夏天时湍急的河变成一片浅滩,牛走过去的时候,连脊背都没不过。这种情形,谈何大兴农业。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他与花开院在稍高的山崖上品赏虾夷的早春,灰黄的山野下,远近躺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孤鹭在旱地上单飞,土狗在柴垛旁乱吠。他还想再谈些虾夷眼下无比难以处理的事,只是梦突然醒了。醒后烛冷灯灭,只余一点星光。
来者有几位是往日春游同行的友人,皆身着丧服,通体漆黑,如落在草地上的水墨。飞鸟再次看向花开院,还在继续道:
“我见过我的生父了,他已被剥夺身份成了平民。得知我的身份后,他选择在夜里的荒野上结束生命。我救回他。此后,我与他一同商讨稳固边疆的事。啊,有个好消息我忘记说了,于你而言应该是最想听到的吧——冷泉分家由于醉心于权利与杀戮,落入玩乐的祭典全盘皆输。只不过,生父日夜操劳,在延长六年也病故了。”
棺盖落下之时,飞鸟留恋地看了一眼贴合紧密的棺椁,继续轻声道:
“平生误识白云夫,再到仙檐忆酒垆。好啦,这次飞鸟真的要离你而去啦。”
分离崩析的意识渐渐凝聚,花开院仍是听一半又走神想到其他事情去。飞鸟这十年间写的信如若真被截走几封,应当不止五十九封,也应当——
不,思路错了,似乎还遗漏了些什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