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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越州生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当一辈子的瞎子?邓奇反复地念叨,魔怔一般地问着自己,表情越来越痛苦。
突然,似有一道晴天霹雳劈进他的脑海,他耳边回响着先前听到的一句话:“赤头郎月例一千文……”
小隔间里,邓不漏攥着一把铜钱,笑了笑。
伞铺外,邓奇收回推门的手,朝赤头郎的报名处奔去。
“差爷,你说赤头郎的月例有多少来着?”
一名差办闻声,打量起眼前这个补丁麻布盖满全身、双目泛灰的少年,只当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残废,正待驱赶,却被另一名差办拦下。
另一名差办想到上面定下的死任务,看到邓奇后突然心生一计。他清了清嗓子,喊话道:“哪儿来的瞎眼崽?这样一份油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的。”
邓奇皱眉。
“这差事,只在雨夜时才需暂时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活过一年后,就可以守着河东三亩屋权,去升平坊拉上一个姑娘,喝上一壶酒,比起在河西穷死、饿死或被杀死,那不是神仙般的日子?”差役眉头一挑,假意羡慕地喊道。
人群中一阵议论,这群鱼龙混杂的人看着两名差办,神色不善。
差办咽了咽口水,按下心中的怯懦,梗着脖子继续说道:“还有,月俸只是明面上的收入。你们想啊,河东的富贵爷们总会有急事需要借道出城,这时候他们也愿意花巨资雇赤头郎防卫,雨夜瘆人……”
听到这番话,躁动的人群安静了许多。
另一名差办见这群暴徒不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
榜贴前,暴徒们开始躁动,互相推搡,争抢着挤上前去。这些人因为一个“利”字,再次红着眼,拥挤成团,互不相让。
在官籍赤头郎第十三次考试的报名阶段,一个披麻补丁衣裳的少年在一群争先恐后的暴徒眼皮底下,成功抢到了差办的毛笔,在皱巴潮湿的宣纸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邓奇。随后他左闪右躲,挤出了人群。
没一会儿,纸张就被涂画满了。差办看着写满了名字的宣纸,面露得意的微笑,准备回去领赏。
写上自己名字的人神情亢奋,鼓起一身的戾气跃跃欲试,仿佛装满了碎银的钱袋子已在手中摇晃,露出香肩的美女把酒在旁,丁零哐啷,活色生香。没勾上名字的人神情消沉,不过转眼便缓。在地狱里继续过着欺软怕硬的生活,少一分幻想又能怎样,因为在此前十几次的考核中,无一人成功通过。
邓奇缓缓地离开了。他脑袋里只琢磨着一个问题:领了赤头郎的月俸,藏在哪里能不被师傅发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答案:赤头郎一个月的俸薪便够他去苗疆的路费和医治双目的花费。到时他领了月俸便可直接动身前去苗疆,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无需再遮遮掩掩地扣藏私房钱。
只是有一件事,邓奇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他这样一个只是耳力超常,外加会点轻身术的瞎子,怎么可能过得了寻常高手都难以通过的考核?
钱两共计九十八文,全数上缴。捏着钱袋的邓不漏自是欣喜,数起钱来。
上交了所得的邓奇忐忑不安,他不仅没有完成邓不漏的任务,藏了一年有余的私房钱还被发现收缴。
邓不漏数完钱怒目圆睁,对着邓奇劈头盖脸一顿骂。
等了半晌,见没有下文了,邓奇就随便应付一声,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床底下果然空空如也。邓奇灰暗的眼神愈发空洞了几分,心下很是委屈。
邓奇自认为,平日里对邓不漏也算尽心尽力,可他对自己藏私房钱之事闭口不提的态度,明显是表达了尽数收去一分不留的意思。
想到此,邓奇更坚定了领完月俸就远走高飞的想法。他蜷缩在只有半人高的吱吱作响的破板床上,缓缓地合上眼皮。
“今天来了个奇怪的人,面无表情,脸上瘫得跟缸里的陈年死水一样,你认得吗?”房间外,师傅的声音传来。
“师傅,我已经瞎得差不多了。”邓奇冷淡地回应道。
邓不漏不再追问,不舍地摸了摸手中的钱袋子,沉吟几忽后吩咐道:“臭小子,一会儿去隔壁吊上两壶茶。”他抓抓头,临了又一拍脑门,“两壶都要温好的。”
“好,徒儿打个盹就去。”
一座顶着檀木梁柱、合着柏木板门、前后连着四开院落的大宅里,一个白衣打扮、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面色涨红,倔强地看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
“瑞儿啊,这一年来杀人恶鬼作恶不断,监军院又借机将越州划分成两块,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微胖中年男子似有些无奈,好声好气地劝道。
“爹,你怎么就不信我?从小到大,这么多高手教我,还有自良叔的指点,我一定可以抓到杀人恶鬼。”贵公子自信地说道。
“你作为我的儿子,代表的是节帅府的脸面,再去闹出什么事,很容易激起民愤的。”
“抓到了杀人恶鬼,监军院再没道理划地,百姓没了恐惧和怨恨,便是我节帅府大功一件,爹有什么要求还不是可以随便跟长安提?”
“你自良叔会去抓刺客,你就好好地念书,过几年我便可跟朝廷上书为你请来下一任节度使的位子。”
“念书念书,安乱闹成这样,念书有什么用?念好了书,那无能皇帝就能同意我继承浙东道节度使的位置?”
“混账,敢对圣人不敬?”中年男子想要一巴掌打去,犹豫之下又收回手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一个比中年微胖男子高大许多的戎装汉子当着和事佬,劝说两人。
“等我提着杀人恶鬼的头回来,看你有什么话说。”贵公子气哼哼地离开。
“大哥……小心。”之前杵在屋子角落,一言不发的静谧少年有些担忧地开口喊道。
已经背过身去的贵公子转头与静谧少年挥挥手,示意他宽心。
“节帅,不妨事……有我那两个徒儿看着。”戎装汉子苦笑道。
“臭小子……”中年男子愤然追出两步。
“臭小子!”小隔间的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叫骂,惊得午寐的邓奇一跃而起,赶紧出门。
在给师傅打上两壶“茶”前,邓奇先悄摸去了越州城的郊外。
驿站周围人烟稀少,也不知考核点为什么要设在此处。此时,只见驿站外排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周围有八名手持长枪的兵丁维持着秩序,戒备着队伍中的这些凶神恶煞。
邓奇被前后的队伍连推带搡地挪动着,还有三人就轮到他了。
邓奇仔细听着驿站里的动静,不由得额头冒汗,眼神焦急,心绪紧张,神情变幻,嘴里念念有词:“怎么骨头都被打断了?又砸到墙了,在桌子底下,窗户要被砸烂了……”因为前面那些进去的人,不是从窗户飞出来,就是从后门爬出来,最好的下场也是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出正门,嘴里骂骂咧咧但目光中带着恐惧,不断地回头张望,好像身后有一只如影随形的孤魂野鬼。
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拿着合拢的折扇戳了一下邓奇的后背,小声问道:“瞎小子,你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么大的响动,你听不见?”
贵公子怀疑地打量邓奇,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屋子,看不出任何动静。
“瞧,三楼,东边!”邓奇有心显摆,毫不避讳地说道。
应着邓奇的话,一个人从三楼的东边飞了出来。楼下的两名兵丁很熟练地拉开距离,撑开一张白网,接住了掉下来的人。
贵公子来了兴趣,思索地盯着邓奇。过了一会儿,他凑到邓奇的耳边说:“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卖伞的,不漏伞铺。”
“不漏?”
“我们家的伞可是出了名的,连巡防营都按批量地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