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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奇,一个高瘦黝黑的少年郎。与黝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一双泛着一层灰白的无神双目;而与无神双目差别极大的,是他的一对剑眉,每每在皱眉之下便显得更为有神。
此时,这样一个“纠结别扭”的少年穿着一身补丁的麻布衣物,从不漏伞铺奔了出来。
另一边,一个小家碧玉般,长相秀丽而不艳丽的女子从青雨楼跑了出来。
邓奇嘴里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循向发出厮打声的方位。他站立在人群前,凝视了一会儿,映入眼中的,只是几团浓淡不同的黑影。几团黑影就是周围的看客和两个厮打着的半老老头,对邓奇来说,就是他能看见的最清晰的世界了。
他侧头聆听,通过邓不漏招牌式的辱骂声,准确地从眼前的十几个黑团中挑出了自己的师傅,精准地抓住了他的小臂,熟练地拉架,好像经过了千百次排练似的。
“师傅,别打了,还要做生意。”
秀丽女子郑苑清也小步跑上前拉住自己父亲的胳膊,边小声地劝说,边往回拽。
郑苑清朝邓奇和邓不漏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
在邓奇眼中,虽然那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但还是让他一如既往地失了神犯了愣。
郑文悠发现一双乌珠泛灰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当即如见鬼般地收起脾气,反手拉着自己的女儿回身往酒馆疾步而去。
邓不漏一巴掌招呼到邓奇后脑勺上,“看什么看,看得清楚吗?回去做生意。”他瞥了眼傻愣愣的徒弟,又扭头瞧了眼离去的父女二人,嘟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野狗也能生出小花猫……”
邓奇被拍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坑里。当二人回到伞铺后,漫天飘忽的还是毛毛细雨,雨势一点也没有增大的意思。好多刚才抄起油伞、杵着看戏的客人都把油伞放了回去,没有任何要付钱购买的意思。面皮薄一点的,对着邓家师徒说上一句“你们家的伞皮可真结实”;面皮厚的,随意笑笑掉头就走;更有甚者,离开前还不忘戏谑地说,看两个在雨里打架的老头,比文人墨客在楼台对雨吟诗有趣得多。
邓不漏气得吹胡子瞪眼,对顾客也无可奈何。但这老头从来不憋气,一定会找一个出气篓子撒气。
很长一段时间,邓奇就怀疑这老头看着挺能吃,怎么还那么瘦骨嶙峋的,肯定是因为从来都把受的气撒得干干净净,肚子里没点儿气那能不瘦吗?
不得不承担受气篓子这一艰巨任务的,只有这半老老头的徒弟——邓奇。
“都是你这个臭小子,没事盯着人家闺女干什么?买卖都被你耽误了。”邓不漏对着邓奇劈头盖脸一顿呵斥,甩出一句“午后把伞都给巡防营送去”便自顾自地进了里屋。
邓奇估摸着早晨应该不会下大雨了,开始动手把散乱的油伞捆扎起来,一捆捆堆积好,准备下午送到巡防营去,顺便收点本钱回来。
收拾摊位的邓奇看见门外的青石街上,越州河边,有两个模糊的身影缓慢地行进。一个佝偻着的老头,右手牵着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左手拿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竹杖,不断地敲着地面缓缓而行。少女搀着盲眼的老头,显得有些费力。
“爷爷,朝廷的人从来不可信,他们准是报假信,牵我们的鼻子走。”
“呵呵,本就是捞针的活儿,带你各处走走也挺好。”老盲客微笑,溺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
二人的对话不自觉地传到耳中,邓奇侧头右耳朝向内屋。他听见摇椅摇动的嘎吱声,砂茶壶盖的摩擦声,还有插在摇椅把手上的那把油伞和雨的碰撞声,他知道师傅八成是嘬了两口砂茶壶里的黄酒,打起盹来了。
邓奇悄悄地从捆好的伞堆里抽出一把油伞,做贼般小跑到那一老一小的身边:“老伯,伞拿着用吧,这个时节梅雨虽小,湿气却入髓,衣物沾湿了总是不好。”
“好心的小伙子,伞给花姑吧。”老盲客一愣,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告诉邓奇自己二人身上的衣物没有一点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邓奇终究是少年心性,听见一个说话都还带些乳气的风尘仆仆赶路少女居然叫花姑,只觉滑稽,冒失之言脱口而出:“你叫花姑?”
少女见一个不修边幅的少年瞪着泛灰的双目打量自己,还道是个登徒子,再看到邓奇嘴角的笑意,当即就皱起了眉头,很不客气地说:“把伞给我。”
“两贯。”邓奇朝花姑伸手。
“还道你是个好心的卖伞郎,原来是骗我们这些外乡人的钱来了。”花姑有些意外,随即不忿道。
邓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继续热情地追问:“老伯,刚才听到你们似乎在找什么人,我家伞铺这儿来来回回的什么人都有,你说与我听,没准我能帮你打听到一些消息。”他搓了搓手又道,“当然,打探消息也是需要花费的。”
老盲客随手一抛,两枚铜钱划过一个小小的弧线,恰到好处地落到邓奇的手中。“我们只是路过此地,不找人。”
“你们初来乍到,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如果入夜后还下雨的话,你们就去巡防营门口待着,那里比较安全一些。除了那里,岭南街街尾的元化寺应该也算安全……这个城里有只来去无踪的杀人恶鬼,专挑雨夜在河西行凶。”邓奇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铜钱塞进内袋,很是主动地说道。
“杀人恶鬼?”花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伙子,谢谢了。”老盲客二话没说,拉起花姑的手就往前走去,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隐没在细雨雾气中。
远远地,隐约传来花姑的抱怨声:“爷爷,那登徒瞎子有什么好谢的,盯了我半天,一把破伞居然问我们要了两文……”
“年纪轻轻就瞎了双目,生活困顿也是常事,无妨。先去元化寺看看。”
花姑看了看老盲客泛白的双目,无奈地点了点头。“爷爷,他离得那么远,怎么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呵呵,如今兵荒马乱的,古怪的人多了。”
“登徒瞎子……难道是在说我?”回到伞铺门口,邓奇疑惑地喃语道。
想着刚才那两个奇怪的陌生人,出神的邓奇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
他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点子,慢慢地抬起头,起先看到的是那双熟悉的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就能认出来的布鞋,吓得邓奇一抖。“师傅,您怎么不好好歇着?”他谄媚地笑道,试图将师傅半推半扶回里屋。
邓不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邓奇,盯得他直发怵。“歇着?家里有尊活菩萨往外送着钱,我能歇着吗?我们爷俩来年冬天一起喝西北风去?”邓不漏的手已经举到邓奇的头顶上方。
“听那声音陌生,徒儿一时好奇上前问问。听说现在官民合作,万一寻到杀人恶鬼的线索,那赏钱一定够我治好眼睛!”邓奇闭起了泛灰的双眼,脖子一缩,又想起了什么,谄媚地加上一句,“然后再多开上几家伞铺子,把越州占满了去!”
等了半天,邓不漏的手还没落下来,他好像回想起什么,一时出了神。
邓奇又谄媚地将手中的一枚铜钱递给了邓不漏:“师傅,徒儿见那两个流民可怜,便只收了他们一文。”
邓不漏手一晃,摸过铜钱,接着作势就要踹过去:“滚!干活去!”
邓奇很是滑头地一躲,闷着头去前院削起了竹条,准备油伞骨架的材料。
“臭小子,身法倒是越来越好了。”邓不漏摇头晃脑,嘴里叽叽咕咕,晃荡回了里屋。
“活该天天咳嗽……”邓奇低头暗骂道。
“咳咳——”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吓得邓奇以为被师傅听到了,赶紧低头干活。
午食过后,邓奇麻利地收拾完碗筷,把剩下的半个胡饼塞进胸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