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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间酿出了整个浙东道后劲最足、回甘最浓黄酒的酒馆——青雨楼。名字里带楼,不一定是宽敞的地方。隔着越州河,这间四四方方、只有两层的小矮房与升平坊遥遥对望,出入酒馆和围聚在酒馆周围的人、事、物与教坊的相比,只有简陋二字可以形容。
越州河隔开的,不仅仅是教坊与酒馆,还有贫弱和权贵。起因可以追溯到一年前。
大约是三百八十天以前,越州节度使薛兼训路经河西而归,于朗朗乾坤之下遭人刺杀。所幸有惊无险,刺客的致命一击被随行武将李自良拦下。随后的刺杀活动就如一根串藤上的葡萄一般,每当越州大小官员路经河西时就发生,且每一次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是刺杀,更像是对越州权贵们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连番的刺杀终归是成了几次,除开死的几名越州要员不说,也波及了当地的街坊百姓。杀手每每在遭遇围剿时,就抓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当作挡箭牌。其视人命如草芥之随意,狠辣诡谲的身手和飘忽不定的行踪,闹得整个越州人心惶惶。
节度使薛兼训遂以身为引,引得刺客再次出动。李自良配合青羽营一队轻功高手,设下天罗地网,终将刺客缉拿。
抓捕刺客的当日,入夜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第二日一早,朝廷设立在浙东道的监军院二号人物,监军副兵马使蔡升,被人发现死在越州河东的一条隐蔽窄巷里。搜捕的衙役在其口中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数字,“一”和“三”。
大牢里,李自良打着赤膊,严刑拷打刺客,然而收获甚微。刺客被打得皮开肉绽,气若游丝,也没说出一句有用的话。
一个目光阴沉、身材高挑的中年人披着一头苍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他抽出腰间别致的白玉佩剑,在刺客身上划上几下。
没承想,刺客反倒阴诡地笑了起来,无视渗血的伤口。
李自良眼神示意,左右护卫神色为难,勉强走上前去,对着来人好言相劝:“鱼大人,再劈下去人就死了……”
“李自良,你们要是抓不住人,我就把河西翻个底朝天,把所有的贱民都赶出城。”鱼继典怒吼道,嗓音尖细。
李自良瞧着这个骂骂咧咧的八尺男儿,只觉倒人胃口。
“那我们就去长安的大理寺说道说道。”
“大理寺?我眼见浙东成了苦地,还不能替辅国大人排忧解难,大理寺又能拿我怎么样?”
“你别忘了,监军院是圣人的眼睛,不是他李辅国的私属。”
鱼继典不忿地离开。
李自良收回朝天的拇指和作揖的双手。
从此,每逢雨夜,河西这地界上总要丢上三条性命。或是起夜的小孩老人,或是干了一天劳力在归家途中准备吃几口夜食的汉子。每个雨夜,命案都是发生在河西,且都是死三个人,不多不少。
半月后,管着越州盐运清点的掌簿借着黄酒后劲跑过了桥,在河西撒泼。第二日清晨时分,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悬挂在河西岸边的一棵大槐树上。
无论如何搜索计算,那日只死了他一人。有人开始猜测,一条官人的性命也许抵得上三条普通百姓的性命。
刚扫平袁晁二十万农人起义,又要面对在河西地界无差别杀人的恶鬼,浙东休养生息之策是真的无法可得。
总之,夜不闭户的浙东越州是不复存在了。
这之后,城内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转移,百姓称之为“桥迁”。
原本住在河东的普通百姓的祖地或被低价或被强行买下,他们随即被驱赶到河西。
不出一个月,整个越州稍殷实的人家都搬到了河东,无权无势的大量农人、流人、痞人挤在了河西。
一开始,河西这边还有人尝试冲过桥去,游过河去,甚至有人把几架梯子绑在一块儿,想要横跨过河。
在这些敢于以身试法的,身手敏捷或是孔武有力之人纷纷被抓进牢里饿上几日后,就再也没有愣头青敢尝试不凭官方文书而擅自过河了。他们能做的只是乞求,乞求老天不要下雨,尤其不要在夜晚下雨。
自此,越州河上的波浪划开了一座城中的两方世界。
河东所谓的“人上人”也要生活,也要人伺候。河西一些有头脑的人便开始想方设法去河东为达官显贵干些脏活累活,谋求有朝一日能入籍河东,保得自身平安。至于留守在河西的老人孩子,每个人都自身难保,谁有余力保得了他们?
河东河西泾渭分明之后,“惯例”就得到了很好的延续——每逢雨夜便是三之数。好像这名刺客和越州签了什么必须遵守的约定,用恐惧将权贵们圈养在河东,谋划着更大的目标。
一入黄梅天,长久的连绵小雨穿插着偶尔的滂沱大雨便笼罩着江南,让游玩的外乡客站在客栈、酒楼门口踌躇,出也不是,不出又错过这难得的烟雨朦胧意境。雨因为江南成了一种意境,也弄得越州人心惶惶:因为雨夜多了,死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当然,总还有一些人会因为梅雨天到来而开心。
邓不漏,一个时不时咳嗽吐痰,有些瘦弱的老头。他经营着一间油伞铺,伞铺的名字就跟他本人的名字一样——不漏伞铺。
“油伞漏雨,还能叫油伞吗?”这是邓不漏的死对头,隔壁青雨楼掌柜郑文悠经常跟酒客们讽刺邓不漏的一句话。
青雨楼酒馆总要开到三更天才会关门。入了雨季,清晨五更结束之际邓不漏便会开始在门口吆喝。
邓不漏的心思很简单,你在入夜时吵得我睡不踏实,日出以后你还想睡得安稳?
五更天是安静的,安静到邓不漏震颤着咽喉往外吐痰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入郑文悠的厢卧,更别说邓不漏粗暴地在门口支搭摊位刻意发出的响动。
搅得郑文悠心烦意乱还不够,邓不漏清完喉咙的痰液,又要开始说书似的胡侃。伞铺门口拢聚的客人越来越多,说到兴奋之处,邓不漏抄起一把油伞比画起来。
“想当年我老邓头也是一手折扇清风拂面,身如柳絮来去无踪。一日我好奇,想去见见皇帝宠妃新诞下的龙子,没承想被叫天什么府的几个玩杂耍的家伙围堵在大明宫墙上。重创一人后,其余几人居然使上暗器要夺我性命,幸好当时包着折扇的油纸牢不可破,挡下了所有的暗器……”吐沫星子横飞,邓不漏讲得眉飞色舞,同时左右甩动油伞,煞有其事。
他抚摸着油伞上的油纸,一脸陶醉地说道:“看到这个油料子了吗?就是天上下宝剑,都……”
眉飞色舞的一番吹捧表演还未结束,只听身后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个声音:“看来我的手指比宝剑还厉害!”
不知何时,郑文悠出现在邓不漏身后的油伞摊边,手里拿着一把撑开的油伞,手指反复地戳油伞,伞面上多了十几个透亮的小洞。
“郑绿头,拿开你的狗爪。”邓不漏起了几分火气,“赔我伞钱!”
郑文悠满脸嘲笑之色,继续在伞面上戳着。“老不死的,天天胡诌。你卖伞还是说书,客人都被你搂跑了。我白花钱请了说书先生,要赔钱也是你赔我!”
“酿的黄酒都是尿,说书的嘴里都崩屁,把人熏晕了。我看你这酒楼应该改名叫青雨屁尿馆!”邓不漏看着死对头的肆无忌惮,毫不示弱地抄起一把油伞迎了上去,“今天让各位看看我这伞有多结实。”
众人熟练地散开围成一个圈,准备欣赏这出习以为常可总看不腻的热闹。
郑文悠弯下腰身让开往自己脑袋上招呼的油伞,邓不漏扑了上去。油伞掉落,两人摔在地上,赤手空拳地扭打起来。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哄闹欢笑,这是气氛沉闷的河西很少能听见的声音,在一片“灰色”的地界上,倒也不算一个煞风景的有色玩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