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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看了看小憩的邓不漏,蹑手蹑脚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点点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门板,邓奇匍匐在这间长宽约一丈的四方小隔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半人高的短床,邓奇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将藏于袖袋的一枚铜钱放进了陶罐。
陶罐因为铜钱的加入,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邓奇闻声,掂了掂陶罐的分量,露出一个满是期许的笑容。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咳嗽声。邓奇赶忙藏好陶罐,转身一跃,退出小隔间,轻轻地将门关好,顺手摸了一把地上的灰在脸颊上一抹,装出一副刚在后厨的柴火堆里忙完的样子,快步奔到前门,左右手同时开工,把一捆捆油伞背在身上,手里又提了两捆,整个过程不过五息。
邓不漏坐在院子里,享受着正午从乌云缝里漏出来的阳光。瞬息的暖阳能缓解他的肺疾,咳嗽也似乎轻了一些。“三十六把伞,老规矩,巡防营的二十把,一百文。剩下十六把,你去房顶上溜达着处理干净,三贯一把。总共一百四十八贯,少一贯你就在门口跪着。”
“师傅放心。”
“方向可摸清了,一瓦踩错,你从房顶上摔下来没事,可把油伞护好了。”
邓奇蹲下来,摸了摸脚下的一块青石板,偏头听了听流水声。
细细闻声,隔壁二楼,郑文悠抓着一把把麦仁、酵子,在装酒曲;远处的矮阁楼上,一只乌鸦叫唤了几声,飞向远处。
十丈内事物的动静都被邓奇听了个干净。“方向辨清楚了,三高六矮五尖楼,跳下房梁再朝有鼾声的地方踏上二百五十七步,就是巡防营门口。师傅放心,这路线徒儿走了上千遍,就算闭着眼睛也出不了事。摔了,有徒儿身体垫着,伞也坏不了。”
“你闭眼睁眼又有什么区别?快走吧。”
邓奇屈膝,直接越过了低矮的院墙,跳上隔壁青雨酒馆的楼顶,暂时逃离了这个让他又怕又恼,但不得不回的屋子。
越州城外的驿站旁,一个面无表情的消瘦男子定定等待,一匹黑马疾驰而来。
黑衣死士从马背上滚下,顺势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的浅绿色封盒。
“冷大人,程将军派我前来传圣人密旨。”
消瘦的冷面男子双手接过封盒,没有急着拆开。
“奔波了几日?”
“三日。”
“程将军麾下死士倒是一等一的好手。”
消瘦的冷面男子看着死士的背后,箭羽已没入脊背,中箭的伤口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可要痛快?”
“谢大人!”
下一刻,消瘦男子五指并拢,对着死士的太阳穴一啄。只见死士七窍流血,脸上露出解脱后的轻松之色。
第三章 昔日凶刀现,伞郎散“千金”
在越州河西这样的穷苦地方,北边的巡防营应该是整个河西最不随意的建筑了。上了铜皮的两扇大门也算威风。只是不知造门的工匠是故意的还是为了所谓的缺憾艺术,就算两扇重门紧闭,仍留有一道两指甲宽的缝隙,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好奇地朝着那道缝张望几下。
说来也奇怪,每次有人向里窥视时,门口两个总是垂着头打瞌睡的护卫便来了精神,瞪大双目,凶恶地盯着好奇的路人,吓得路人赶紧低头赶路,快步离开。
在以五文一把的价格定期给巡防营提供油伞后,邓奇就是为数不多的可以无视护卫凶恶眼神的普通人——当然他也看不清凌厉凶狠的眼神。
邓奇从一座两层小楼的屋顶跃下,左脚踩在青石板缝间的青苔上,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循着熟悉的轻鼾声走向巡防营。
在离大门还有十几步远时,鼾声消失,两个护卫睁眼盯着邓奇。邓奇熟门熟路地上前与右边的护卫耳语几句,护卫接过邓奇背上的几捆油伞,打开了铜门,成捆地往里扔,大声喊来一小厮接运,又快速地关上铜门。
这一系列的举动每每都激起邓奇的好奇心。要是能让自己把伞送进去该多好,听听巡防营里的热闹,摸摸气派的刀枪剑戟,也好在苑清姐面前吹嘘一番,然后享受苑清姐眼神中的崇拜——这是邓奇每月照例到巡防营门口送伞之时,总会幻想一遍的事情。
“棍哥,院里在议论什么,那么热闹?”
“少管闲事。”
站在铜门左边的瘦高男子打量邓奇泛灰的眼睛,抄着手里的长枪,扫向邓奇。
“哎哟!”这一下打得邓奇蹿了老高,一个屁股蹲摔在了地上。
瘦高男子咳嗽了几声:“练武,切磋,让你闭嘴。”
“不对啊,我分明听到有人议论伤口、尸体什么的。”邓奇瞧不见两人不善的眼神,不知趣地继续问道。
铜门打开,一个人探出头:“长棍,前两年你是不是在明州沿海打过仗?”
“张什将,两年前我是在沿海跟着袁团练。”
“袁团练……就是那个人送外号‘瘦皮白猴’的袁团练?”张什将期待地问道。
“嗯……对。”长棍预感不妙,磕巴地回答道。
“哈哈哈……”张什将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棍子,没想到你原来跟着的老大,居然是那个远近闻名的团练。听说他被倭寇抓了以后被扒光了衣服,挂在木旗杆子上日日示众,成了明州沿海军伍的最大笑柄,哈哈哈……”
长棍的脸色很不好看,声线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辩解道:“我们中了倭贼的圈套,袁团练带的百人团全军覆没,只有我活着逃了出来。”
“那袁白皮呢?”张什将笑出了眼泪,用手指使劲揉搓着眼角。
“不知……第六日便没再见他了。”长棍不忿地说道。
“不见了,哈哈哈……我看准是东瀛人没见过那么白的瘦皮猴子,图个新鲜才没杀他,绑回东瀛去讨个热闹……”张什将又是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请问什将到底何事?”长棍没好气道。
“哦……哈哈哈,差点忘了正事。来,进来认认!刚缴了一件兵器,跟长年糕似的,可能……你先进来认认吧。”
长棍转身,先张什将一步,沉默地迈进大门。
“要是袁白皮还在,叫他来认认这兵器一定更合适吧,哈哈哈……”张什将再次编派取笑道。
一旁的邓奇表情一变,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张什将,什么兵器跟长年糕似的?能让我瞧瞧吗?”
“你瞧得见吗?饿了就买年糕去。”心情大好的张什将对这个卖伞郎的态度并未如平常一般凶恶。
“你一个瞎子瞧什么瞧,官家的事少打听,想进大牢吗?赶紧滚蛋。”走进门没几步的长棍心情烦闷,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轰邓奇。
邓奇不情愿地挪开十几步远。
铜门合上,只留下打着轻鼾的矮胖子,撑着大刀半垂着脑袋。
邓奇侧头,集中心神仔细听去。
“赶紧离开。”前一刻还一副昏沉模样的矮胖护卫走近,一把推开邓奇。
“官爷,我就站一小会儿,方才奔走得有些累了。”
“少唬我,谁都知道你小子耳朵灵光!赶快滚,否则便怀疑你是刺客同党,抓进大牢审问。”
“这就走,这就走……”从小到大,邓奇听闻过太多关于大牢的描述:漆黑、阴森、潮湿和无尽的石廊。作为一个见不着光明的人,他对黑暗幽闭有着发自内心的恐惧。
矮胖护卫见邓奇真的走远了,才回到门旁。
这时一个轮岗的护卫出来,手里拿着一吊钱,问矮胖的护卫:“那小子呢?结的伞钱都不要了?”
“对里边好奇,站在石阶那儿偷听,被我赶跑了。”
“嘿……这小子的耳朵真有传的那么邪行?”
“那可不!要我说,他站楼底下都能听得见升平坊里的姑娘拍了几下脂粉。”
“这个卖伞郎,要是他的眼睛跟耳朵一样灵……”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