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微检查着大厅的细节,确保处处一致,却没看见阮雪榆不断后退,被茫无边际的恐惧完全撕裂了。
霎时间,他像是波动不已的月亮,浸在水里时从微颤的湖面上闪出银辉一般,衣物被冷汗湿透了。
阮雪榆反应过来的时候,阮微已经向他告别,锁上了门,吩咐门口一排保镖。
阮微不是傻子,阮雪榆手背上的刀伤那样狰狞,他自然而然地疑惑起精神病引起的自残,于是在等待心理医生入境之前,他打算多看加人手,看管、保护好阮雪榆。
为了陪阮雪榆,他积压了许多文山会海,急匆匆地就要赶回去处理。
而屋内的阮雪榆极大地惊恐起来,完全不顾伤势地拍门:哥!让我出去!哥!开门!开开门!哥!
巨大的雨声刷然一下落了,也掩盖了阮雪榆所有无望的呼喊。
过去,阮雪榆一直住在这座华美、奇异而阴郁的神殿,是一种赎罪性质的、不能逃脱的刑罚。
这是一座宛如柩车般装着他的牢狱。
幼年的阮雪榆,是一个洋槐花那样温柔洁白的孩子,他与风一起玩耍,与云互吐衷情,灰烬看到他变得纯净,火焰遇见他变得柔软。
他轻轻地走进每一个夜海里,去打捞遗失的繁星作为母亲的生日礼物。
可是就在生日的前一天,礼物不翼而飞。阮雪榆找遍了纽约的每一个角落,空手而回。
天黑了,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他无法再准备一份礼物了。
早晨,在花园里竞展歌喉的鸟群中,阮雪榆眼中有一股怅惘而忧郁的暗流,他在徘徊,徘徊。
晦暗的风暴和雷击雨打造成了园子里如此的残调,可是唯独使一片花丛焕发生机,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它们多么美!鲜艳得令人吃惊!
他露出明月般温柔的笑容,剪下那些紫蓝、翠蓝、净白的桔梗花,分别象征芳春、仲夏与清秋里他的爱,包成最美丽的生日花束,远望像是繁星在天上闪烁。
You kill him! You kill him!
金色的剪刀向他投来,母亲悲惨可怕的尖叫,比黑夜的哭声更加凄厉。
阮雪榆失去神圣闪光的眼睛呆滞着,桔梗花漫天飞舞,殴打像雨点般落下来,降在他裸露的伤口与满是污迹的衣服。
父亲急忙奔来,为他辩解这绝非故意之举。
阮雪榆那一天才知道:原来他那一位早夭的哥哥和那株桔梗,拥有相同的名字:Clarence。哥哥离世的那一天,母亲在花园里撒下了种子,把桔梗花看做是Clarence生命的延续,爱它们逾过自己生命千倍、万倍。
而他剪下了他的哥哥。
You All Devils!
母亲发狂吼叫。
子弹射出。
Bradley.
母亲忽然回过头来,她的美丽赢得群星的钦敬,招致阿芙罗狄忒的妒忌。
鲜花编成的头饰在狞笑,饰以绒球的舞鞋开始扭曲。
Bradley,你为什么在哭呢?母亲这么问他。
Stop crying. My son.
母亲香芬的手指柔情地抚摸他的秀发,她的眼睛忽然狂喜起来,看见了面前这个幼小的、却和她一样大胆的灵魂。
Bradley, I saw things that will be
她任由浓密的长发拖在血的美酒里,接下来从她火红的口中升起的几个音节,是一句最恶毒的咒语,在阮雪榆的整个狭小的童年反复激荡。
You will be
JUST LIKE ME!
在与鲜红融为一体的光辉,阮雪榆宛如黑夜里安睡的水洼一样目色,从此再无亮光。
第28章 愿君裁悲且减思
阮雪榆终于被发现的时候,他的眼睛下着大雨,泪泉像是河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向大海,一直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根据您的描述来看,病人很可能是外界环境刺激引起的躁狂症。陈兮云为他遮掩,我无意冒犯您的隐私,不过阮先生,请您仔细回想一下,病人是否经历过和刺激环境有关的创伤?
阮微无言。
他非常悔恨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弟弟,对阮雪榆长期饱受的苦难一无所知,痛楚地说:小榆,哥哥不知道,哥哥对不起你。从今天开始,哥哥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阮雪榆恢复了明珠一样的宁静,脸庞像天空中白色的幻影那样缺少血色,只说: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阮微向陈兮云支付了一大笔丰厚的酬金,请他寸步不离地监管阮雪榆的身体状况。
然后,阮雪榆接到了克劳德博士的电话:阮博士,我希望你立刻来一趟实验中心,有非常严肃紧急的事务需要你到场。
凌晨三点,国家脑科学与类脑研究科学中心。
两名FBI探员已经等候多时了。
克劳德博士压抑着怒气:阮博士名下没有任何在研的项目涉及美国专利,他非常有道德感,只是进行正常的国际学术交流,你们这是极其错误、自私、非人道的炮制和指控!
探员出示了长达972页详细的文件,上面记录着美国联邦调查局对阮雪榆所作调查的各项内容。
本着负责敏感国家安全调查的原则,阮博士,我们遗憾地通知你,你已经受到疾控中心卢卡斯博士的指控:携带属于联邦的重要科研成果出境。
探员们继续说:阮博士曾经供职于美国疾控中心,也是国家卫生与公众服务部特聘高级专家,我们有理由认为你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泄露联邦最高机密,CIA和FBI都已经对你启动最高级别的调查。
陈兮云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稍稍缓解了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口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两位鬼佬,可是这是在中国啊,你们在这里还是地头蛇?
探员将许可证展示出来,说:我们在中国的办事处已经设立二十年了,和中国政府有着公平的国际协议,执行双向保护政策,如果是中国公民在美国境内违法,FBI也会履行协议与中国刑警配合。阮博士作为拥有美国国籍、中国血统的美国公民,我们合理怀疑你将有关美国政府的敏感信息传递给位于中国的机构和个人。
阮雪榆说:可以,但是我需要清理一些属于中国的机密文件。
探员们点点头,毕竟不是在自己国家,态度还算谦恭:可以的,阮博士,这是合理的诉求,属于我们与中国的协议条款之内。三十分钟后,我们将对你的实验室进行一次生化清扫,所有属于联邦政府的科技财产都会被销毁。
阮雪榆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实验室。
伟大的爱国人士,你怎么还是美国公民?陈兮云似笑非笑地奚落他。
克劳德博士替他回答:阮博士一直非常热爱他的祖国,但是我不得不说,他受到了不公的非人迫害。
阮雪榆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并且一直持续申请放弃美国国籍,依照无理的要求缴纳了惊人数额的弃国税、惩罚税、以及企业手续被调查相应的税款,可是至今,此事仍被故意迁延至无限期。
不仅如此,他的每一次回国,都受到司法部的重重阻力,闯入他的家里搜查、捣乱、威胁、恫吓。
FBI这种莫须有的指控,其实也是一种威胁和软性逼迫。
我听说中国的一句谚语:如果你的身体足够正直,就不会害怕影子倾斜。阮博士,幸好你是清白而正直的,更何况这是在中国的国土上,你不需要畏惧调查局的探员。克劳德博士无奈地说。
不是的,我非常畏惧。
阮雪榆启动电梯,登上五层楼高的高台,打开冰冻的储藏室,在透明的光屏上输入一连串密码,取出那一管幽蓝色的液体,像是剖取了一座冰封的海洋。
AZX33081在中国并没有备案信息,不会受到任何知识产权保护,FBI会以此由对它进行销毁。阮雪榆说。
克劳德博士只能够叹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科学的路上总是有许多曲折的弯路,你不要灰心,我们可以从眼虫藻类中再提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