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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要疯了。
在绝望的边缘,我终于看到了弋子。
弋子戴着一顶纸草小帽,靛蓝色背带裤管随意地卷起,她正缩在一片散尾葵里松土。
我腾地站起身,惊喜无比,空气里透明的雾气碎片开出花来。
这几日我料想过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弋子辞去了这份零工,永远地离我而去。瓦科大学比萨德庄园广阔太多,只要她愿意,我恐怕永远都找不到她。
但弋子来了!
如果她彻底厌恶我,又怎麽会再来萨德庄园?
我想要立刻沖下楼去。
我要说些什麽呢?我应该想好一些措辞。
像往常那样聊北爱尔兰,聊东方的中国,聊植被,聊她的课业?我做不到无事发生。我根本无话可说。
或许她根本不愿理会我。那晚直白的暗示是不切实际的荒谬幻想,对我而言是一场丧失珍贵友情的重大灾难,但对弋子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庄园灵异事件。遇到一个怪人。对。仅此而已。
最后我选择依旧站在阳台上。靛蓝色的圆点在巨大的绿蛋糕块里移动来,移动去,弋子的嘴唇因为认真抿成一条直线,看不出情绪。
她只是在关心她的植物们。
我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失败的预感是明黄的驱虫粉,比泥土还要冰凉粘稠,从脚脖子到小腿肚,一路向上,朝髒器里漫灌,慢慢爬,悄悄的,要将我扼杀于无形。
过了大半个钟头,我对上了弋子擡头望来的视线。
是的,弋子主动看向了我的阳台。
我不知道她本意是想看一眼白桔梗花,还是我,但不管怎麽说,对我而言都是好消息。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笑,目光不躲避,带着珠串的那只手举在额前,挡住雾蒙蒙的雨丝。
我迫切想要说些什麽。
“安妮,”弋子开口,叫我的名字,喉咙滚动了一会儿,随后淡笑起来,“你不下来?”
于是我狂奔着下楼。
几十米的距离,我却数次调整呼吸,跑到弋子面前时,几只草地鹨受惊地扑腾着翅膀飞走,我停下,将心髒从嗓子眼里勉强吞咽下去。
“嗨。”我说。
弋子看着我微笑。清凉的眼睛柔软地铺开,像黑压压的两颗冰球,鼻尖耸了一下,眉墨是古典的茶褐,被汗渍很浅地晕开。
她画了眉毛。
“喏,”她递给我一张纸条,“编辑的号码,她希望改天和你谈谈出版的事。”
“老天……”我接过那串数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弋子!”我上前用力地抱住了她,“我真不知道如何谢谢你们!天哪……”
臂弯中的身体僵住了,我察觉到失态,立刻就要放开她。
本能要说一句抱歉,却察觉到那颗小小的头颅轻轻置放在我的肩上,温热的手掌搭上我的背部,全身放松下来。
我几乎能感受到弋子耳朵上的绒毛蹭过耳蜗,细软透明,“安妮,”她叹了一口气,“或许,格温和芙洛拉的故事,我能再看看吗?”
亲爱的日记本,你难以想象这一刻对我的意义——二十年来,我第一次同时实现两个愿望。
我想我会永远记住今天。
萨德庄园里,短暂的拥抱,亘古的弋子小姐。
5.3
我躲在房间,悄悄跟莫代尔杂志社的编辑通了电话。
辛西娅是一位谈吐十分具有魅力的女士,我们畅聊了许久,她询问我要取什麽笔名。
“莉莉。”我说。
辛西娅还与我提到了弋子。
“那个中国女孩,”她语气带着和善的笑意,“亲自敲响我家的大门时,简直急切得像促销的报童。”
弋子在我旁边涨红了脸。
5.5
布兰温约我吃了晚餐。
5.16
弋子告诉我,瓦科大学兴趣社要排练戏剧,问我愿不愿意参演一个配角,刚好得是红头发。
我当然太乐意了。
那剧本很有意思,弋子的哥哥颇有才华。有拉二胡的长衫书生,大胡子军人,还有中世纪的西方歌唱家。
坐在天台看完剧本,弋子又同我讨论到南京,几千英里外的家乡。
“你多久没有回去了?”我问。
“得有三年了。”
“那边怎麽样?”
“一封信需要很久很久才到,父母总说一切都好。还说,我四叔生了一个女娃娃,等她长大,要我回去教她洋文。”
我很爱听弋子说起这些遥远的琐事,她总是安静地微笑,仿佛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我于是又让她给我讲讲南京。我总是好多话要问弋子,关于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一切都那样新鲜,与萨德庄园截然不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