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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淑梅今早已经被谢劲松从医院送回来了,但琢漪记没有再响起那种幽怨的昆曲声。
一门之隔,我看见谢淑梅搬了张藤椅坐在黑白的院墙下,手搭在驼色的披巾上,那里贴着块医用胶布遮住了大大小小的针眼。
她在这个深秋毫无预兆地瘦了下去,双颊干枯像是被藏在园子里的精怪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那双眼睛却黑而明亮,神采奕奕地盯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就算我走到她身边也没有察觉。
“二姨。”
谢劲松走后,我去了她的院子,喊了一声。
听完蒋婉青的解释后我其实没那麽怕谢淑梅了。
我知道那一夜她其实没有恶意,也不想伤害我和谢君玉。
她滑稽的装扮和落下的眼泪都是为了那个从后门用棺材擡出去的孩子。
谢淑梅现在应该是正常的。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平静无波,如稻草一样的头发扫在脸上,遮住了曾经风华绝代的侧脸。
我没有要违背蒋婉青叮嘱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谢淑梅可怜。
跟我一样可怜。
“江徵。”谢淑梅朝我勾了勾嘴角。
她没有扮上杜丽娘,唇色却依然嫣红。喊完我的名字后,她又看向刚才的地方,慢慢道,“姨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姨就是想到了你哥哥。”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谢君玉,而是她的孩子。
那个比我和谢君玉大几岁,却没能平安长大的孩子。
我忽然觉得谢劲松和谢琅对她也没那麽好。谢淑梅每每犯病都会被送去医院打上无数奇奇怪怪的药,却从没人好好坐下听她说过一字半句。
大家默认谢淑梅是个疯子,而她的话也是疯话。
她或许只是想找人倾诉而已。
于是我搬来板凳依着她坐好,顺着她的视线扑捉到了探进墙围的一抹黄。
那是南石皮巷里随处可见的四季桂,我与谢君玉初见时的那种。
一枝萌发着花苞的枝桠越过了黑瓦白墙,像一张宣纸被点上了嫩黄的颜料。
我很确信去年这片墙还是空白的,谢琅也没在琢漪记种下任何一棵桂花树。
可惜就算是刻意隐藏起来的故事,疯走的时间也会留下一些马脚。
四季桂是秋冬来临的信号,是杜丽娘梦醒的预兆。
“他刚生下来就被我妈抱走了,我看都没看见。”
谢淑梅靠着藤椅,回忆着当年,“我说我肚子疼。求爸爸妈妈送我去医院,他们不同意,说没结婚医院不收,就让我在家里生。我没办法,那时候走都走不动了,只好在家里生,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又告诉我死了。”
“我下面还流着血呢,爬到我妈房里找她,她跟我说别念了,养好了身体找个好人家,还能有孩子......”
“我爸也说...他说那男的不是个东西,他的儿子肯定也不是东西,死了就死了吧。”
“可那是我的孩子啊。”谢淑梅看着墙上的四季桂,风吹得她枯草一样的头发黏在眼睛上,声音很轻道,“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我托着脸坐在板凳上,看着她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絮絮叨叨地说着。
谢淑梅没有假设如果当初送她去了医院,我的哥哥能不能活;也没有假设我的外公外婆当初大发慈悲让她结婚,会不会有个好的结果,只是一遍一遍重複着“她的孩子”。
我忽然有点羡慕那个出生在深秋又亡于深秋的哥哥。
起码在他去世这麽多年以后,他的母亲还对他念念不忘,而谢淑兰已经快小半年没有联系过我了。
我埋下头看着青石板缝隙里的野草,多少能猜到当初谢琅一意让陈守明入赘的原因。
谢淑梅的疯是琢漪记的禁忌,是谢琅旧年里被扯碎的面子。
他不愿意再看到类似丑闻的发生,所以他要牢牢地把谢淑兰抓在手里。
谢淑兰也确实没有谢淑梅的本事和胆量。
她无所事事,庸庸碌碌,陈守明出身微末,无依无靠。
当初他们的结合在谢琅心里是完美无缺的,但谢琅忽略了乌龟王八蛋也有爬上岸的一天。
陈守明用一种恶俗的陈规挑战了谢家的权威,最后导致了这段完美婚姻分崩离析。
留下了一个被所有人视作累赘的我。
“江徵,你说他过得好不好?”
她停止了絮叨,眼睛却依然没有从桂花上移开。
我低着头想谢淑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人死了以后是什麽样的,我不知道。
“江徵,你过得好不好?”
谢淑梅突然又问,她擡起手像谢君玉习惯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发,倏而又叹气,“没爹没妈的,怎麽会好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