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子走了。
监舍里没有再来新人,只剩下周维祯跟孙启安两个人。他们俩都不是亮子那么叽叽喳喳的性格,都安静,这么一对比,这样的生活似乎又多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孙启安也有相同的感受,常常在两人该入睡的时候开玩笑说:“没有亮子的嗓门,我睡着的速度都快了。”
周维祯知道,这是因为亮子的承诺把他俩牵绊住了,外面有人在等着他们,他们就会开始渴望出去,他们也开始觉得在监狱里时间的流动变慢了,常常坐着、站着,就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煎熬。
周维祯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想着,忽然觉得浑身都开始发冷。对待亮子的承诺,他都觉得难熬,明绎在那两年里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距离亮子出狱半年之后,他来探望了他们二人几次,隔着玻璃,亮子望着他俩说真好,出去了才知道外面的空气有多新鲜,外面日新月异的,等他俩出去了肯定会吓一大跳。亮子的头发长长了,人看着也精神了不少,他说,哥,我最近在工地干活,日结,每天都进账,下个月就要跟师傅去别的地方找活了,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了。
周维祯说好,你安心赚钱,跟着师傅好好干。
隔了一段时间,亮子果然没再来了。监狱里的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却又多了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周维祯和孙启安两个换了新监区,干的活也变了,由以前的组装电子元件变成了大众最熟悉的服饰加工,也就是踩缝纫机,比原来的工作简单,但是时间变长了,吃饭的时间被压缩了很多。那个厂房里的光线很差,头顶的灯管又太亮,周维祯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下了工眼睛总是涨得不行,后来就好很多了。日升月落,寒来暑往,周维祯荣升成小组长,因为要指导新犯,工作的时间更长了,要是有人拖小组后腿,他还要陪着留下来一起把一天的生产任务做完。
这天下了工吃过晚饭,周维祯照常跟着大伙儿一块正坐在小板凳上,狱警同志在前面,给他们放电视。今天轮到孙启安点台了,孙老师紧张地抻抻衣摆,顶着大伙儿期待地目光说:“新、新闻联播吧。”
“切。”大家都不屑地摆脑袋。
“严肃严肃。”狱警同志拿戒尺拍了拍电视剧顶,依言播放新闻联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东西从来都没多少人爱看,即使是在监狱里,即使这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时间,大家也都跟不爱学习的小孩儿似的对新闻不感兴趣,除了主动提出来的孙启安,数十双眼睛虽然还是盯着电视,魂儿早就都不知飞到哪去了。
周维祯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屏幕里讲的东西,讲民生、国际政治、社会关系、经济,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周维祯还看见红色的大礼堂,他对这种地方再熟悉不过,曾经,他也是这里面的一员,他清楚那些一排排正襟危坐的严肃面孔、流水一样的议程与决议都只是走个过场,答案与结果是早就定好的,不会因为谁的发言而轻易改变。
他漫不经心扫过那些画面,仔细看看,其实是能看见一些有趣的东西的。比如,有人正坐在底下偷偷撑着脑袋打盹;角落有人在发呆,有人在堂而皇之交谈;有人正奋笔疾书,镜头扫过去,他连忙将笔纸收起来……
有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却一下子映在周维祯瞳孔里。
那张脸,埋在周维祯的记忆深处,却在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让他身体已经做出回应了。
有那么一秒,周维祯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像是又回到几年前那个暴雨天,在一片嘈杂里,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疾速的心跳声。
周维祯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掐了自己一把——是痛的——说明这不是幻觉。
镜头给足了面子,在那一幕画面停留了两三秒,电视画外音说:“今年以来,面对国内外风险挑战明显上升的复杂局面,我国……”
有人打了打哈欠,“走了走了,下棋去,没啥好看的。”
周维祯坐着没有动,任谁叫都不应声,而顺着他的视线焦点看过去,大家只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新闻画面而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最近,八号监区多了一个爱看中央一台的讨嫌鬼,大家都很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有两天的时间他们必须要被迫观看无聊的新闻联播了。
后来,大家很愤怒地发现狱警同志居然把每日晚间的电视时间通通换成了观看新闻联播,原因是有人建议他们这帮犯人光是从身体上进行改造还不行,思想上也要加强改造,物质与精神都要共同进步。
出了这事儿,最高兴的要数孙启安,这样他就能每天都知晓国家大事了。就是他弄不明白,怎么对这些从来兴致缺缺的周维祯也开始变得爱看了。
他不知道,周维祯哪里是在看新闻呢。
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吧,周维祯能在新闻频道里蹲守到他想看见的那个人,这种机会很宝贵,周维祯一次都不想错过。除了最开始心里掀起过惊涛骇浪,周维祯现在已经变得平静了很多。他时常看着屏幕上的那个人,想象着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这变成了他死水一样的生活里又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在电视上看见男人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模样,周维祯茫然的心才会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安定下来,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过,他心里那些隐秘的心思是不可能对外人倾诉的。
周维祯眼睛始终看着屏幕,对于孙启安的疑惑,他只是笑了笑,随口道:“亮子不是说外面发展得很快么,我想,这是了解外面世界最好的方式,我也不想等咱们出去以后变成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
孙启安听着他这话,很快沉默了下来。
等到娱乐时间结束,该上床休息的时候,孙启安躺在床上,突然说:“你很快就能出去的,亮子说话就喜欢夸大其词,你别太担心了。”
他侧着身子,背对周维祯,看不清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表情。可听他语气寻常,周维祯也没有多想,只当这是来自一个老好人笨拙的关心。
有个晚上,孙启安突然被叫走,直到清晨才回到牢房。回来后,他坐在那里,话也不说,眼神既空洞又沉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周维祯不知道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直觉一定是件不那么好的事,因为孙启安在这之后开始和周维祯聊起自己的过往,他的回忆,包括他杀人的事。
大学毕业后,孙启安回到了老家当老师,一干就是十六年,尽力让每个学生都能借着知识走出那座大山。只是他的家乡实在太穷了,留不住人,这些年,不光是学生越来越少,连老师也是来了一波又一波,最终却都因为艰苦的条件选择了离开。他没有立场劝那些人留下来,因为他知道,人总是向往更加美好的东西,在那个小山坡上,所有纯真的理想都会因为无法忍受现实的差距而幻灭,浇灌的一腔热情最终也会被望不尽的时间磨平耗尽。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有孙启安在,他还想坚守到最后。
孙启安杀人,是因为他班上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才十四岁,孙启安却发现她的肚子变大了,被他发现后,女孩不敢再来学校了。孙启安放心不下,走了几十里山路去了女孩的家。女孩的爸妈说,她怀孕了,又难产死了。女孩本来就应该嫁人的,那个所谓的丈夫不顾她的意愿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
孙启安说:“那个时候,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人其实挺冷静的。我在心里说,老师帮你报仇,就从灶台上拿的菜刀,一刀下去,那个畜生就说不了话了。”
按理说,周维祯是应该高兴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孙启安出狱的日子了。可他看着孙启安絮絮叨叨仿佛要把一生都说尽的样子,心中却久违地感到了不安:一个突然和你剖开心肺的人,必定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下定了某种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决心。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孙启安应该出狱的那天,那个早晨,天还没怎么亮,监舍里昏黑着,旁边的锅炉房在烧热水,水汽沸腾尖鸣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狱警打开了门,负责送人的警官手里头拿着名单宣布:“孙启安,今天你出去啊,给你半小时收拾东西。”
孙启安没有回答,而是用力推了周维祯一把,让他站出来。他瞪着周维祯,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人用一种难得急切的语气道:“孙启安,警察同志等你回话呢。”
周维祯愣愣地看着他,在瞬息之间,他明白过来这种异常的缘由。
曹乐淇答应他的事马上就要实现了,他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孙启安被选中了。他就是他离开的钥匙。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孙启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民警走后,周维祯在长久的无言里率先开了口,他已经猜到那个晚上孙启安干什么去了。
“应该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孙启安说。
周维祯咬了咬嘴唇,焦急道:“你傻不傻?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值得你再浪费好几年生命呆在这里?你难道不想回去了?你的那些学生们怎么办?”
孙启安只顾闷头收拾东西——帮周维祯收的。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周维祯眼眶陡然红了,“你愚蠢!我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做?”
孙启安的动作随着周维祯的话逐渐慢了下来,最终,他完全停下来,笑了,“哪里是为了你啊,那天晚上不止我一个,还有很多人都被叫过去了,那个人说只要愿意替人再坐几年牢,就能得到五十万。”
他顿了顿,感叹道:“五十万啊。”
“大家一听还要继续在这里面待几年,都犹豫了,可是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太诱人的买卖了。有了这笔钱,我又可以再教那些孩子好多年了。”
孙启安把行李塞到周维祯手里,反倒是很看得开的样子,“他们没有逼我,我也不是什么受害者,这都是我自愿的,况且,不是我,就会是别人,你又何必便宜外人呢?周维祯,我真的很需要那些钱,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成全我吧。”
不应该是这样的。周维祯想摇头,想大声拒绝,他才应该留下来,他才是该继续接受惩罚的人。可他一张嘴,嗓子就如同灌进水泥一般封得死死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从一开始,他只是想让事情变好而已,为什么最后会是这种结果?
监区大门外,周维祯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
亮子蹲在马路对面,见是他出来,傻了眼,“怎么不是孙老师?”
“……”
亮子看着周维祯煞白的脸色,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大气也不敢出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问道:“是孙老师犯错误了吗?”
“……”
周维祯僵了僵,平静的表面在这句话之下轰然裂开,他像是支撑不住似的,两腿直直弯下去跪倒在地,监狱外是自由的气息,没有枷锁,没有口号,没有绝对的规矩,一切都是快活的,迷人的。可这种自由却令他如鲠在喉,胃里如同吞了石头一样止不住地发沉,痉挛到他冷汗直冒,几欲呕吐。
孙启安犯错了吗?
他又错了吗?
这两个问题一刻不停地旋绕在周维祯脑海里,他想到头痛欲裂,也想不出答案。有个声音仿佛在他耳边说道,所谓命运,其实就是这么一环扣一环,让人挣脱不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是错了,都是错的。
上午时分的阳光照在他的皮肤上,明亮极了,亮到周维祯甚至不敢直视它,可他还是觉得身上是那么寒冷,风无情地刮在他的骨头上,痛得他每一个关节都在打颤。
亮子吓坏了,着急忙慌扶他起来,“哎哟,哥,你这是怎么了,出来了是好事儿啊,好事儿……”
“……亮子,我永远也还不清了。”周维祯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呓语。
远处,一辆越野静静地停在路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周维祯缓了缓,摇摇晃晃站起来,目不斜视地和亮子从它旁边经过,慢慢往另一条路的方向走了。
周维祯知道,曹乐淇就在车里。
但他不会再走回头的路了,现在,他有新的事情要去做。周维祯在心底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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