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尔珍站在顾萧旁边,双手交错垂在身前,这些壁画十分精致,甚至能看清九婴狰狞的容颜和军队里仓皇失措的将士。
功绩?顾萧后知后觉,轻描淡写地说:这场水祸,朕失去了白铭,他死前替朕扛下污名重罪,落得至今未能安葬。
白铭便是煜北王,是昭阳立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是白烈的父亲,是顾萧的老师,是随先皇开国征战的威猛将军。
岳尔珍沉默着,她低垂了眼睛,睫毛盖下阴影,斑驳瞳孔之中。
白铭总说朕不合适当皇帝,这话全天下也只有他敢说,但是朕却不得不当皇帝,谁让天下姓顾的人,只有朕还活着。顾萧越过九婴的雕塑,看像另一张壁画,那张画上刻着巨大的城墙,墙外尸横遍野,妖群流离。
岳尔珍被他的话惊了一下,随即重新抬起脸来,顾萧却不看她,依旧用与刚才一样有气无力的语调继续说道:九婴是东境人招来,东境人能踏入昭阳大地也是朕开的缺口,白铭乃国之栋梁,死于妖祸必会动荡军心,所以他直面死亡时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妖祸屏去,再让自己的死,成为朕统领昭阳的一步棋。
煜北王白铭带大军常年驻守边关,传闻他早就自成一派,占地为王,与东境勾结酿下妖祸,最终是朝廷出兵才将其镇压。
你以为朕灭东境是为了给他报仇?顾萧看着那被净火照耀的壁画:不对,朕灭东境,只是顺了他的意。
煜北王背下勾结东境之名,死后不得安息,可是,他的死已成定局,却又用这定局将藏于暗处的东境势力抛出水面,他给了昭阳仇恨东境的理由,给了顾萧只能进不能退的绝路。
岳尔珍的手指微微抠紧,指甲陷进手里,留下淡红的刮痕。
无声的火光渲染她的影,好像在对她说,她可以恨白铭,恨顾萧,甚至恨白烈,恨这建立在东境尸骨之上的王朝。
可这些恨又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
岳尔珍,朕封你为后,希望你跟着朕好好活下去,无论你身在何处,对东境而言,灭亡终不可避,唯一的差别,便是你活着、或者你死了。顾萧偏过头来,端详岳尔珍僵硬的脸:朕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是故意的。
他是个疯子,与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这么多年了,哪一回不是把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心思狠狠吞进肚子里。
岳尔珍仰起头,她舒展了手指,把刚才划下的痕迹一点一点拖长。
沉住气,沉住气。
她拼命地安抚自己,张口时,声音却抖得厉害。
陛下的恩赐,妾身,永不相忘。
顾萧似笑非笑,他对这类言语向来不感兴趣,或者说,对顾萧而言,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就是言语,像他这样不寻求理解、不寻求共鸣的人,言语对他而言与吹过耳廓的风没有区别。
他重新抬起眼眸,继续端详头顶的壁画,火星摇晃时着他视线的余光。
不详的浓雾沿着脚下弥漫,岳尔珍的指甲划破皮肉,留下深红的纹路,她在手背上画了一个圈,只差一点,那个圈就能画作闭合,可是她停住了,双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顾萧。
面前的净火颤动,诡异的风在周围缭绕。
岳尔珍闭上眼,指尖微颤,就在她想要动手的那一瞬间。
陛下。一位尖嗓子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候在大门口:子时已到。
岳尔珍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仓促收手,任袖摆盖去了自己的手背。
昭阳的习俗,子时是最近回魂的时辰,祭祖要在子时点燃陵碑前的灵烛,视灵烛的光为列祖列宗的回魂,以此祭拜祖先。
顾萧转过身,目光未在岳尔珍身上半寸停留,太监谦卑地退开一步,屈身低头,好似一切都一如平常。
大雪不尽,夜幕沉重,地面的雪已经厚得盖过了台阶。
岳尔珍面朝顾萧:陛下,子时已到,妾身先退下了。
顾萧从岳尔珍身旁走过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既然来了就陪着朕。
岳尔珍一惊,抬头看他,半晌没说一句话,顾萧又对门口的太监说:弄些厚袄子,别让皇后着凉。
是。太监应声退下。
岳尔珍站在原地,她轻轻握着自己的手背,心里有些迷茫,见顾萧真打算走,她说道:陛下,昭阳的规矩,非是皇室血脉不能面祖,再说妾身是东境人,昭阳与东境世仇多年,妾身若是去了,岂不是扰了列祖列宗的安宁。
顾萧在门口停下来,寒风吹着脸,他旧疾又犯了,没把话说出口就一个劲的咳嗽。
岳尔珍连忙上前,扶着顾萧的背轻轻拍。
顾萧咳了好一会儿,等气息平稳后,他才握住岳尔珍,缓缓垂在身边。
朕就想看看。顾萧疲惫地笑了笑,淡淡道:他们会不会从地下爬出来。
*
【煜都太医署】
夜色深厚,太医署里依旧亮着光。
前几日出了乱子,药房里的药童还在忙活,老太医薛源留下来亲自清点的药材,疲惫时揉揉眼睛,一盏微弱的烛光烧得只剩一小截了,旁边的药童着手换了新的,光线稍微摇晃了下,好似把薛源从迷糊中惊醒,让他总算从写满字的册子上挪开了目光。
薛爷爷。紫菀儿从药柜后面探出头:这个好奇怪。
药材缺了多少?薛源很疲惫了,这一晚上药童张口闭口都是缺这缺那,让他想也没想就回了这么一句。
你看。紫菀儿小跑到薛源面前,脚步踩着木地板吱嘎作响:这是药本,里面记着白夫人柳莺来太医署取药,却没记是谁配的药。
薛源接过紫菀儿手里的药本翻了翻:哪儿?
紫菀儿指了指最下面那一小行字:这儿。
薛源眯着眼睛看,苍白的眉头微微一皱:不对,这记录一看就是后面加的,你瞧,这字都快塞不进去了。
紫菀儿捧着脸,歪头挨着薛源:还真是,可咱们太医署不是有规定,拿了药都得记录,怎么还可以加而且好奇怪,白将军的药看着都像是加的,难道谁的没忘,就把他的药忘了?
薛源觉得有些蹊跷,他仔细看了好几遍,突然站起身来,对着记录的药品挨个挨个开始翻找药柜,紫菀儿也懂事,立刻让周围药童帮着看,这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时辰,最后确定,这些记录下来的药材还真能对上号。
行了。薛源把册子折起来,塞给紫菀儿:明儿你先去白府问问,这件事不要声张。
紫菀儿点头,把册子收好。
今天先这样吧。薛源站起身来:明日太历院来调查,先把查到的缺漏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是。药童们齐声回答。
等薛源离开太医署以后,紫菀儿打着整理册子的借口逗留了一会儿。这时临近凌晨,周围静谧无声,巡逻的侍卫在外面绕了两圈,好像习惯了太医署大半夜还亮着灯的景象。
她收拾好东西,吹熄蜡烛,正准备推门离开,忽然身后有人捂住她的嘴,往后一拖,还没推开的门又关了回来,耳边是沙沙细响,有什么东西把门栓给扣上了。
册子给我,看在仙尊的面子上,饶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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