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宴会当夜,顾图最后千挑万选出一块南疆的青玉,盛在描金螺钿匣子里,让宋宣端着进了门。
王景臣正守在门口,见了他便笑,怎么这会儿才来?殿下都开宴了,好吃的可要轮不上你。
经了四年前的那场出生入死,王景臣早与他亲切了许多,一把拉过他往里走,怎的还带东西?哎呀不需要不需要,李公子根本不在意这些。
李公子顾图听着,别扭地道:第一回见面,总应该
虽是第一回见面,一个温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但顾将军的名号,我可是时常听晚书提起。
顾图一怔,转头望去。
晚风微凉,来人却只穿一袭雪色绣八卦云纹的薄蝉衣,头戴三台冠,脚踏十方履,腰佩一把长剑,竟像个入道之人;容色清俊,但并不夺人眼目,而是和缓清平的,一双温柔可亲的眼眸里好像透出对顾图的关怀。
在下李行舟,如今只是个无官一身轻的寒人。他温和地道,将军辛苦了,今晚在此,可以放松开怀。
顾图从未被人这样平易有礼地对待过,一时无措拱手,又让宋宣将东西送上去。李行舟开了匣子瞧了瞧,微微一笑道:将军厚意,行舟却之不恭了。见他坦然地收下,顾图这才松了口气。
王景臣在一旁道:下官带顾将军去拜见殿下。
李行舟点点头,王景臣便领着顾图往不远处的高台走去。擦过李行舟身侧时忽闻铮然声响,他一转头,却是李行舟衣带边那把长剑,怎么看怎么熟悉,似乎,与自己的那把是一模一样的。
莫非这也是一把精绝宝剑?
一时间,顾图像通了什么关窍一般,望向台上重重歌舞之中那一人举杯的江夏王时,胸中忽然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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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给顾图一一介绍今晚筵上的贵客。
不少都是朝堂上曾经见到,却无甚交情的,到得此处,却都对顾图恭敬作揖。顾图早已知道江夏王门生故吏遍天下,几乎占据了京中三台,但当真一个个对上了姓名和脸孔,内心更暗自震撼。
江夏王饮了几杯酒,披着火狐大氅望着他笑,怎么,顾将军怕么?
顾图一愣,我怕什么?
江夏王摇摇头,笑而不言。
李行舟当真如江夏王所形容的那样,温文尔雅,清淡淡地行走在铺锦列绣的筵席中,却无人能忽视他。顾图瞧了半天,瞧不出他有什么特异之处,低眉问江夏王:李公子的身份,此间的人,都知晓么?
江夏王闷笑起来,都知晓了,那还得了!大家只当他是孤的策士又瞥了顾图一眼,当然,也有人真当他是孤的相好。
顾图没来由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坐立不安。
江夏王斜卧榻上,眼波流媚,深深浅浅地映着极远处的夜空,其实先帝临终之前,曾将他托付给孤。
顾图微微一惊。
那时候太皇太后也在一旁听着,听到此语,险些没跳起来把李行舟掐死先帝说,李行舟身上那一柄剑就是尚方宝剑,李行舟只要揣着那把剑,就与皇帝无异。江夏王笑了笑,然而先帝到底是死了,死了的人,是护不住他爱的人的。
如今世上流传的先帝顾命,只说是让太皇太后与殿下辅佐幼主顾图问道,这,这一段,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江夏王微微颔首,抿了一口酒,才续道,先帝始终把皇上当做他的亲生儿子来养,死后也不可能让世人知晓真相,这毕竟是一桩丑事。
顾图却不解,先帝本来年轻,为何要急着将别人的孩子立为太子?
别人的孩子?江夏王轻轻哼笑一声,他从出生就养在永安宫中了,谁晓得他是谁的孩子。兴许是张家的也说不定。
养在永安宫中?顾图道,太皇太后,那么早就料到了?
江夏王道:不然,你以为太皇太后能放过李行舟?他可是害得先帝无子早终的罪魁祸首。
顾图却还傻愣愣地,为什么?
你不知道?江夏王眯起了眼睛,修长的手指调戏般摸过他的下巴,男人喜欢男人,悖逆阴阳,不合伦常,往往都要遭报应,死得早。
顾图不说话了。
江夏王的笑意深深,像染了酒的迷蒙颜色。他又退回去,像不打算再逼迫顾图了,而是自顾自地说话,声音也如风送浮冰捉摸不定。不过说到底,孤也不明白先帝的想法。他临终之际,突然将那五岁娃娃托付给孤时,才告诉孤那是个野孩子但就算是野孩子,孤也只能扶立他,那时节风雨飘摇,若把这秘密说出去,皇位就不在先帝这一支,而要给颍川王了。
孤在当年,羽翼未丰,志气不足,加上这一副病骨不可能猝然夺了那野孩子的皇位。唯有先临朝摄政,徐徐图之。这固然便宜了太皇太后,但也算全了皇兄的名声,何况还能保护了李行舟。
或许孤会如此,也都在先帝的计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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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听了这么多,脑子里一时转圜不来,乱糟糟的。偏在此时,尚书令桓澄笑着来敬酒:恭喜殿下,恭喜顾将军,将胡骑营收入囊中!
江夏王抬了抬眉毛,拿起酒盏却不喝,道:顾图,桓尚书这一杯,你当应他。
是。顾图忙站起来,由下人倒了酒,双手奉上,桓令才是中枢人物,天子侧近,才华高蹈,末将一介武夫,不过叨陪末座而已。
江夏王在旁边轻笑。顾图不知自己哪里又说得不妥了,但喝酒还是会的,一股脑饮尽,但听桓澄又道:将军也太过谦虚,当初西昌侯反乱,将军一战成名,也不知多少人仰慕将军铁胆忠心啊,哈哈!
待桓澄走了,江夏王才笑顾图:喝慢点儿,他们敬酒,你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是。顾图低头。
一旁李行舟终于应酬了一轮回来,解了发冠,懒散地坐在席间,长发便如瀑垂落,掩映他那一双柔软眼眸。西昌侯胆子小,不经事,若不是顾将军当年英勇,恐怕还真要养虎遗患。
这话顾图听不懂,望向江夏王,后者却冷哼一声:西昌侯那个贼老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行舟看了一眼迷茫的顾图,道:您给了他坐龙椅的绝好机会,是他自己不肯用,怨不得别人。
顾图忽道:西昌侯他也知道今上
他突然想起云雨峡中的狂风暴雨。西昌侯苍老的声音如一种魔咒,他说,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他又说,顾晚书,黄口小儿,竟敢害我
当初殿下使计,将皇上的身世,告诉了西昌侯。李行舟从容地道,实则皇帝即位之初,颍川王叛,天下人也都曾作过这样的猜测,只苦于没有证据。谁料到西昌侯万万比不上颍川王,都扯旗造反了,也不敢明说出来不过经此一叛,殿下在朝中的威信倒是树立了起来,尤其是能杀了陈宗直,砍了陈勘一半的兵权,让太皇太后乱了阵脚顾将军,你居功至伟啊。
顾图没有说话。
所以,江夏王只是给西昌侯设了个圈套。告诉他皇帝的血统不正,告诉他御座有可趁之机,让他在对权力的迷恋幻想中万箭穿心而死。
顾图早已有所察觉,那一日,埋伏在山林中,对西昌侯毫不手软的弓箭手们,或许并非西昌侯的直属部下。
只是当年,他们对他顾图,也同样毫不手软。
将这些阴私往事都敞开了告诉他,江夏王莫非就不怕他翻脸?他如今毕竟也是都督北方诸军事的征北大将军了啊!
江夏王是想试探他,看看他有多么铁胆忠心,还是确实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让他冒一回生死大险算得上什么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