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江夏王就在他的身畔,跟随筵上的乐声,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
平生方寸心,殷勤属知己从今一销化,悲伤无极已
顾图冷汗直冒,在这锦绣丛中,在这笙歌影里,他猜不透这人优雅从容而危险的眼神。
在自己的宅邸中,在那温存亲吻的间隙里,江夏王对他说,要带他来芳林馆的别苑的时候,是不是,便早已料到了此刻自己的如芒在背?
所以,江夏王忽然开了口,晃了晃酒盏,笑意霏微,孤才问你,怕不怕啊。好歹也是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为何在孤面前,总跟个小媳妇似的?
他语带揶揄,顾图坐回席上,反而平静下来,仰头望他,不好么?
江夏王垂眸,琉璃酒盏的色泽像映在他脸上,他又将大氅拉得紧了些,那也没有不好。
第34章 顶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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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顾图离席去放水,回来经过一片凄清的小池塘。塘上的荷叶都枯败尽了,松柏森森的影被隔墙的笙歌筛过,投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不想回去。
然而这也没有办法。自己的一切都是江夏王给的,早已被打上了江夏王党羽的烙印;更何况,他还有他还有那么多、那么脏的痴心妄想。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就在此时,池塘外的树林阴影里传来几声斥骂,伴随凌厉抽过空气的鞭打声,俄而,又响起一阵叫好的哄笑。
顾图不明所以地朝那树林走去,却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贵族男女,个个绮罗生香,欢笑不禁。见了他来,面色有些微妙,但还是让开了道
最里边却是两个身着鲜艳胡服的杂耍少年,各骑在一名胡奴的脖子上,一手握着长鞭,挥鞭往后痛打胡奴的背脊臀部,逼迫胡奴往外爬行,到胡奴将将要爬到圈子边沿时又突然将另一只手抓握的缰绳一个猛拉,仿佛勒马一般,那缰绳套在胡奴的嘴上,便拉扯得胡奴呜咽着,涎液与鲜血一同流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几个女眷甚至笑得俯伏在男人的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两名胡奴生得高鼻深目,头发也短而卷曲,或许是来自西域。身材肥大臃肿,但眼睛却小,血与泪中仓皇四顾,忽然就看见了顾图。
顾图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立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后退。
那胡奴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莫非不是一样的人?何以你却能高高在上,与他们一同作其乐融融的看客,我却要为人奴役,供你的欢笑?
旁边的贵人们起初或许还有些忌惮顾图,但见顾图不作声,也就索性将他当作自己的同类,更放肆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让马儿转个圈儿来!那两名少年便叫声好,将缰绳往侧旁拉动,胡奴只能哀哀地仰起脖子,当真在原地转起了圈。
行了行了。顾图突然开了口,上前几步,这把戏看来无甚乐趣,各位不如到前头继续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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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停下了动作看向贵人们,而贵人们一时都尴尬地沉默住。
半晌,却是方才与他敬酒的尚书令桓澄站了出来,笑道:顾将军何必扰人雅兴,来来,我陪您去吃酒,吃酒!
顾图却不动了,就站在众人中央,两名胡奴的身前,既收他们为奴婢,便要保他们无虞,如此玩乐下去,末将只怕要闹出人命,江夏王脸上也不好看。
这话说得生硬了,甚且抬出了江夏王,顿时便有细细的议论声响起,只听不清楚内容。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让殿下为难呢!桓澄搓了搓手,安抚地道,这在京中是有些年头的把戏了,小孩体轻,胡奴又笨重,这怎么也骑不坏的嘛!
旁边有人道:桓令何必说那么多,顾将军一向清高,哪里知道京中有什么把戏。
顾图望过去,发话的人乃是右丞相郑博府上的长史薛林,郑博是个老好人,在朝中不偏不党,但这位薛长史却是江夏王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出力甚多。此时薛林却也正嘲讽地看着他,一边道:顾将军是新晋的红人,自然要树立他的主张。
顾图顿了顿,末将只是想,此地本来清净,不必不必弄得血肉模糊的。末将在战场上看得太多,对这种生杀游戏,确实已失了兴趣。
听闻顾将军过去最擅养马。忽而一人插嘴进来,或许是见了这种大马,便耐不住要护犊子呢!
这话惹得周遭又是一阵低抑的笑。
这种侮辱轻贱的滋味,当真已很久、很久不曾侵扰过顾图了,以至于此刻品到,他还怔了一怔。
他的手按上了剑柄,这位大人
忽然有人温和地拂开了他青筋毕露的手,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衣袂飘飘,竟是李行舟。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李行舟笑道,殿下快要走了,你们也不去送一送?
众人终于各个摇着头、醉醺醺地散去。那两个杂耍少年立刻从胡奴身上跳下来,解了他们的束缚,又给他们细细擦拭嘴上身上的伤。
顾图走上前,拿自己携带的帕子递给他们。少年却不接,连那两名胡奴也躲闪着他的目光。
李行舟负手在后,静静看着,道: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将军滥施好心,于他们未必是好事。
顾图攥着巾帕的手渐渐握紧了,最后,收了回去。
殿下在等你了。李行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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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乘云母车,停在芳林馆门外,车上的人与前来相送的贵人们聊了很久,顾图让宋宣等人先回去,自己便在一旁树下的阴影里等候着。
天际群星已稀,连月色都薄冷,顾图笼着袖子,只觉冷风不断地窜进他的裤脚。
那些人终于都离开了。是吹笙过来,对顾图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请将军上车叙话。
车内四角俱悬着夜明珠,照得这狭窄空间亮如白昼,连阴影都无处遁藏。江夏王仍穿着那件火狐大氅,盘腿坐在那一扇周公辅成王的云母屏风下,一手支着头,一手捧着书卷,见了他来,也不动弹。
马车并不起行,连车仆都避让去了远处,似乎是江夏王吩咐过的。
顾图局促地坐在下首,不知说什么好,便起了个话头,殿下今晚,回何处去?
江夏王突然将手中简册往他身上重重摔落!
那简册沉重,编绳却细软,遭这么一砸,哗啦啦全散开在地。顾图倒是不疼,只是被砸得呆住,慌乱间跪下来,抬起头,江夏王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里淬了冰,冷如厉鬼,直视着他。
今晚孤所宴请的,都是孤培植多年的重臣。江夏王像是怒到极点,声音竟低沉下去,你却败了所有人的兴致。
顾图咬了牙,别过头去,我也不知他们会有那种兴致。
是孤让你,得意忘形了吗?江夏王低哑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无情鞭挞,若不是李公子赶到,你是不是还要对他们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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