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面色平静,好像并不如何惊讶。他淡淡地道:他是为了不让张万年分走我的兵权。
宋宣道:将军就不怕么?他们汉人,一贯是权欲熏心,翻脸无情的。依我看,殿下这几年变本加厉,恐怕将忍不住了将军真要为他做嫁衣?
顾图望他一眼,手指摩挲过腰间那柄不起眼的佩剑,忽然道:你知道这精绝宝剑,举世只有三把么?
宋宣一怔。他曾见过这把剑寒光轻绽的模样,但他不知它的来头这么大。
顾图微微一笑,却像在对自己说话,举世只有三把,其中之一,他送给了我。因为我,本就是他手中最好的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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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的风寒愈发严重了,永安宫大殿上,她斜倚熏笼,四面都点了火炉,江夏王进来时,简直怀疑她也在服散。
他将大氅交给下人,撩起衣摆在案边坐下,笑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张太后笑笑,这是你明知故问了。
顾晚书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蹙眉:啊,今晨儿臣也听闻了,说表叔他在回京路上遇见了山贼母后亲召,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张太后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宫婢连忙端茶送水,顾晚书也就微笑地收住了话头。
人各有命,强求不来。半晌,张太后才拍着胸脯缓着气儿说道,原本,他若能顺利入京,或许能帮上你一些忙的都是一家人,他总比那胡人靠谱吧。
顾晚书笑道:那没法子,冯老将军临终前指明了要顾图接手他的胡骑营,孤也做声不得。
张太后抬起了眼眸望向他。这个孩子到底是已长大,不似过去那样好骗了,水波流眄的眼底浮出深深浅浅的刺,显见得也已被权欲所玷污。
生得那样隽雅,像个永世长生的翩翩仙人,谁知道他其实已病入膏肓?
老身知道你与那胡人情谊交厚,张太后慢慢地、语重心长地道,但他不是一般的胡人啊,他不在编户,不入民数他只是在蛮夷邸中歇脚的,匈奴左贤王的侄儿。你应当明白,他总不可能为了你,当真做一个汉人。
顾晚书不言语了。
也许他早已想过这件事了,自己说得再多,不过往板上钉钉。张太后瞧着他,低声又道:其实召你,老身是另有要事。明年是改元之年,单于将入朝元会,老身听闻那单于已年老体衰,有传位于左贤王之意,或许元会上,就要奏请皇上给左贤王加封
儿臣明白您的意思。顾晚书冷笑,但孤也听闻,左贤王的侄儿有十好几个,能轮得上他?若没有孤的恩情,顾图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苍头,还在给人养马呢。
张太后静了片刻,也罢,横竖你更了解他。老身只是好奇,他在那边塞上守备了四年,难道就不曾往更北边望过一回?难道就不曾想念过他的父母亲?说老身是妇人之仁吧,真能抛下自己父母的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忠义不成?
他在洛阳城中长养了二十年,说汉话,用汉物,恐怕早已数典忘祖也说不定。
张太后笑道:人总有亲疏之别。待单于真的来了,我们再静观其变,也无不可。老身还听闻,他的父亲如今在左贤王麾下,封了个什么浑邪王?
这件事,顾晚书其实早有知闻,它就夹在凉州刺史给朝廷的例行奏报里,匈奴立了个新王、或死了个老王,都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事。凉州刺史与北部都督平级,奏事互不关碍,但他总不相信顾图会不知道。
只是他们谁也不会对彼此说起。
顾晚书终于站起身来,母后既没有别的事情,孤便先回去了。
你以为老身在挑拨你们。张太后笑着,摆了摆手,其实老身根本不在乎他,但天下人在乎啊。江夏王,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再进一步说,你交接戎狄,引狼入室,你以为天下人还会奉你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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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叔带之谋,晋有骊姬之乱。祸自外来,难由内生。
说得这么明晃晃了,顾晚书猛地回头,却见珠帘之中,张太后好整以暇地倚着凭几,像已笃定自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他忽然冷笑:孤纵是引狼入室,难道皇上便名正言顺了?若没有孤,这御座上坐的早已是颍川王。
张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但到底没有过于失态。这样的对话她像是早已演练过了,你有证据么?信口雌黄,是要治不道之罪的。
顾晚书瞧她半晌,轻轻哼笑一声,拂袖而去。
清冷的秋日,天边堆积着层层的阴云,仿佛要落雨了。他的胸口又隐隐痛了起来,但忍住了没有咳嗽。
宫城南门的黄叶树下拴了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旁边等待的人身材魁梧,却低着头,像很无聊,拿铁靴尖去碾地上的落叶。
顾晚书在不远处停了脚步望过去。风愈发地紧,却显得那人愈发地挺拔,像一株枝干笔直的树。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遇见他,在北邙山上,隔了影影绰绰的车帘望见他奔马长啸,当时顾晚书就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一个被丢在邸舍的胡人,没有前身后世的牵累,没有深不可测的心眼,不论顾晚书说什么,他都相信。
有雨滴落了下来,顾晚书怔忡抬头,却见顾图正朝他走来。
顾图笑着说:落雨啦,殿下。怎么还发呆呢?
第32章 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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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今日去南军只是办一办交接,回来便得了消息,说他在朱雀大街上那一座御赐的新宅已洒扫完毕,随时可以住进去了。
之前四年南北辗转,他回到洛阳也只需在邸舍歇歇脚,那座新宅虽然落成,倒还真从未住进去过。但今时不同往日,江夏王已经明言,不会再让他回北边去了。
于是他便对江夏王笑道:去瞧一瞧臣的新屋子,好不好?
秋风拂过笑影,江夏王凝着他,轻轻哼了声:你倒是会挑天气。
我也没料及啊,竟要落雨了。顾图一手牵着马,一手将江夏王整个人连大氅一同揽在怀里,不过落雨有落雨的好处街上都没有人了。
确实,大街上狂风呼啸,人们俱行色匆匆,店铺收起布幡,旗亭敲起了傍晚的铜钲。洛阳城看起来如此和平,年复一年,好像都不会有分毫变化。
不知塞外草原,当是什么样子的。望着这逼仄风景,顾晚书忽然突兀地开口。
什么?大雨恰在此时落下,顾图狼狈地撑开了伞,将顾晚书的衣襟更拢紧些,问他:殿下,走路还是骑马?
顾晚书抓住了他的衣角,低声,走路。
顾图笑了,好,那我们快一些!
暴雨骤降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奔跑的傻子。那个身着铠甲的胡人虽然撑了一把伞,却屡屡被狂风吹歪,他不顾自己,却要先将身边的人搂紧,不让他淋上半滴的雨水。水洼里漂过黄叶,玉佩和长剑在风中铮铮作响,到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奔上征北将军府的台阶,好容易能歇口气时,却对着彼此的脸笑了起来。
跑了这么一路,便连顾晚书那苍白的脸容也泛起了红潮,眼神里冷光散漫开,一如暮色弥漫的旷野。顾图一时看呆住,鬼使神差地,又吻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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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推开了他。
暮色四合,顾图低头搓了搓手,道:我带您进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