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收起眼中一抹难以察觉的怅惘之色,又笑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只是希望你多看、多想,去找你真正的志趣所在,而不是被限制在一方天地里。等到你看过天地广阔,若是仍愿意为天下人守卫一方边关太平到那时,你便真正明白自己守护的是什么,才能真正算得是边关将领了。
过几日,你替我护送老太傅回千鸣城。他老人家年轻时曾行万里路,山河尽在胸中,想必也会很乐意为你解惑。
林熙泽闷闷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像多情愿,只是夜雪焕自己提及了那些沉疴旧事,所以也不敢反驳。 路遥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暗想夜雪焕对付这小屁孩当真有一手,苦肉计用得炉火纯青。
夜雪焕又道:园子里这几日势必人多眼杂,你且住到玄蜂营里去,正好也让程书隽他们带你好好玩一玩。
再转头吩咐路遥:丹麓始终还是要留人,你看着安排,这几日也少来园子里,拿不定的再来找我。
路遥一听就知道这是又放了自己和童玄的休沐,兴高采烈地应了,一把勾住林熙泽的脖子,摇头晃脑道:你这些天就跟着我混了,哥哥带你吃香喝辣逛窑子!
林熙泽:
他对吃香喝辣逛窑子完全不感兴趣,更不想跟着路遥,偏偏夜雪焕并未再开腔,挥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回营。
离开花厅前,林熙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夜雪焕正和蓝祈咬着耳朵交谈,两人虽然举止亲昵,神情却都很严肃,再不复先前调侃相慰的模样。
那一瞬间,林熙泽恍然在想,他们正在讨论的,或许是自己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事。
他生在边关、长在边关,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都是各路将领如何克敌制胜的光辉事迹,镇守边关于他而言意味着荣光和使命,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那些鲜血和牺牲究竟都意味着什么。
昨日虽在丹麓繁华之地逛了一圈,但一则神思浑噩,二则也不曾多想;可今日被夜雪焕这般提点,才恍然意识到,各处边关的铜墙铁壁所拱卫的,正是这片太平盛世。
边民自然对边军充满感激,可这丹麓城里非富即贵,每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无人会去思考他们的安乐都是从何而来。
边军所守护的,不仅仅是弱小穷苦的平民,同时也是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权贵。
对于权贵而言,边军的荣耀不过都是战功,牺牲和鲜血也不过都是数字。这些人不会懂得感激边军,可他们才是重央的统治者,才能给重央带来繁荣。
守护平民是每个军人的天职,并不需要什么觉悟,也并不算什么荣耀;但誓守河山的意义却远远不止于此。
夜雪焕所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山河壮阔、民生昌盛,更是长久和稳定的繁荣,为此他可以向夜雪权妥协;他愿意退守西北,正是因为胸怀天下。
林熙泽并不明白这些,夜雪焕也并不想对他说教,但想必老太傅会很愿意给他上这一课。
直到确认两人走远,蓝祈才低声问道:这几条新政手笔真的太大了。
夜雪焕冷笑道:他把这宏图伟业展现给我看,不就是要我主动提帮忙么。
蓝祈哼道:看似是放权给各处封地,实则是逼封地上配合他施政。这人果然是个不吃亏的。
你夫君我自然也不会吃亏的。夜雪焕笑着捏了捏蓝祈的鼻尖,眼中却藏着一抹锋锐的戾色,他欠了我的,我会全部向他讨回来。
几日之后,夜雪焕终于入朝觐见。
他阵仗极大,华贵的大辇抬着他直接从百荇园入宫,横穿上下两个城区,引得全城围观。到了宫门口又换了软舆,直接把他抬到了宣政殿门口。
天色晦暗,厚重的阴云压在宣政殿上空,恢弘的金顶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沉沉的灰霭,而夜雪焕那身紫金亲王袍服上的云龙暗纹却在闪动着若隐若现的流光。
此时已到卯时正时,朝臣早已候在宣政殿内,只有他来得最晚,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悠闲得仿佛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
楚长凌带着两队羽林军守在殿外,一身亮银铠甲,胸前挂着金翎,面色清冷,眼神漠然,与当初那个被逼留在丹麓为质的昌国公判若两人。
这一场惊变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然而谁也说不清这较之从前是好还不是不好,又或者从前和眼下,到底哪一个才算是真面目。
又或者,他们只是在不同的局势下,展现着不同的自己。
夜雪焕施施然从楚长凌面前经过,两人都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仿佛从未相识。
殿内朝官按照文武分列两边,手持笏板,面朝龙椅,等候着皇帝驾临;夜雪焕就这样潇洒地从他们之间穿过,径直走到最前,距离龙椅也不过几步之遥。
没人敢抬头看他,亦不敢擅自猜测他的想法。这几日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去百荇园刺探情况,夜雪焕都表现得宛如一个诸事不问的闲散王爷;然而他越是散漫退让,越是让人心中不安,越觉得他是要欲扬先抑。
若他当真是如此打算,今日就是他与皇帝正面交锋的时刻。
也只有知道实情的左右两相最为镇定,垂首敛息,不动声色。
殿后传来通传太监尖细的声音,几名金吾卫前拥后簇,颜吾扶着皇帝,缓缓坐上龙椅。
短短几个月,夜雪权清瘦了许多,裹在一身黑底暗金纹的龙袍中,甚至都显得有些单薄柔弱;可坐在那雄伟璀璨的黄金龙椅上,却似乎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帝王气魄。尽管眼中无神,可只要下颌一抬,立时便有威严之感扑面而来。
从前如暖玉温润,如今却如寒玉冷冽。从前使人敬,如今却使人畏。
听起来似乎截然不同,但细想下来,他其实从未变过。
群臣齐齐跪地,却只有夜雪焕负手而立,在一片万岁的山呼声中静静地仰视着夜雪权。
他身为紫袍亲王,见皇帝可免于跪拜,但当初夜雪渊在位时,他虽不屈膝,却总还是会俯首以示尊重;像这般昂首挺胸、直视皇帝,还从未有过反正无论他是何姿态、是何表情,这位新帝都看不见。
目光流转,他又看向了一旁金甲披身、殿内持剑的魏俨,神色间没有半点情绪,魏俨却目光躲闪,抿着唇把脸转向一边。
夜雪权的统治已经基本稳固,没人再敢骂他,而另一个弑父杀兄的罪魁祸首南宫显已经惨淡收场,所以就只剩下楚长凌和魏俨这两个叛徒让人们发泄怒火。
就如同谁也想不到楚长凌会忤逆父亲一样,谁也想不到玲珑圆滑的魏俨会如此决绝地站在夜雪权一边,甚至动用羽林军助他谋反篡位。
楚长凌叛出楚家,至少表面上就算是与襄西王府决裂;而迦禹侯府却至今未有表示,既不似楚家兄弟那样公开分家,又不直接向夜雪权表忠。按照迦禹侯那老甲鱼的做派,怕是要等正式封禅时再按规制流程上表庆贺,并且绝不会对魏俨新晋金吾卫总领发表任何看法。
他二人如今已成了臭名昭著的朝廷鹰犬,只是谁是鹰谁是犬,如今看来已经一目了然。
皇帝没有后宫,金吾卫总领便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
夜雪焕之前的担忧一点没错,魏俨这个旷世大情种是绝对拒绝不了夜雪权的;哪怕只能止步于君臣之义,哪怕要做千古罪人,魏俨也绝对会陪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众卿平身。
夜雪权的声音依然清雅,语气轻缓柔和,可从龙椅上传下来,却仿佛在整个宣政殿内嗡嗡回响。
朝臣应声起身,夜雪权却不急于与他们商讨朝事,当先喊道:容采。
夜雪焕也微笑应道:臣在。陛下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