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尊威、自由、伴侣,这些的确都是夜雪焕心中所求;夜雪权很了解他,也知道他不会借此发挥,威胁皇权中心,所以才放心地把这些一一摆在他面前。
夜雪焕不是不愿接受他的条件,但这种笃定他一定会接受的傲慢实在让他恼怒。
卢相得了何种成全,我心中有数。夜雪焕看向冯以征,轻声问道,不知冯相又如何?
听到冯相这个称呼,冯以征也不由面露苦涩,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叹道:臣之所求,不过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卢秋延想要功名,冯以征想要安稳,而他们显然都坚信夜雪权能比任何人都给得起他们心中所求,所以才甘愿臣服,甚至还要反过头来劝夜雪焕妥协。
卢秋延倒也罢了,可连冯以征都如此,夜雪焕着实有些吃惊和索然,不知夜雪权手中究竟还有多少筹码,究竟向他隐瞒了多少事,是否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为他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了所谓的成全。
南薰想要远离皇权党争,夜雪权就削他皇籍、除他皇姓,让他彻底脱离皇族;楚长凌想要保全楚家,夜雪权便与他合谋诱杀楚悦之,使得楚家群龙无首,只能投靠楚长越;南宫秀人想要南宫家放手朝权,夜雪权便唆使他弑父杀兄,自己假死脱身,断了南宫家嫡系的香火,激得南宫显揭露南宫家的罪行,迫使他回到东海本家。甚至日后,他还可以在史书上,为夜雪渊留一段帝后恩爱、共创盛世的佳谈。
要说成全,夜雪权的确可以让所有人得偿所愿,但代价未免太过惨痛,只有他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得利者。
他对其他人的每一次成全,亦是在一步步成就他自己。
他把每个人都利用到了极致,包括夜雪焕和蓝祈。
蓝祈面色平静,分别看了左右两相一眼,随手从桌上掏了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翻看。
先前卢秋延摆折子时,他并未多留意,翻开才发现抓的是新官制那一本。除了当时讨论过的奖惩制度、官员限龄之外,更明确废除总督一职,另在各郡之下设立郡使,从三品官职,由皇帝亲自指派,边王封地则自行任免,督查上令执行,考检官员职德,每年六月觐见述职,汇报各郡情况。
各地总督每年六月回丹麓述职,这新官制也会在六月正式推行,届时将所有总督当朝罢免,也省得再出风波。
东北、沿江和沿海总督本就是保皇派,夜雪权还不至于如此过河拆桥,想必另有安排;西南和西北已经没有了总督,剩下的江东和银阳总督也没了靠山,裁撤总督一事本身不会有太大阻力,但这郡使一职却实在耐人寻味。
明面上虽不管郡中事务,但起监督之责,甚至官阶还比郡督高了半阶。夜雪权这是要在每个郡内安插自己的眼线,而且还安插在明处。郡使自然不可能将所有的蝇营狗苟都汇报给皇帝,但这无疑是一把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利剑,提醒着所有人时刻谨慎自律,事实上比起监察,威慑的作用更大。
而边王可自行任免郡使,便是不受朝廷监管,纯粹是每年派个人去汇报郡上情况,相当于重新确定了皇族和边境几府之间的关系,给了更大的特权和更高的地位,但与此同时也要离朝堂更远。
南北两府历来如此,新开的西府亦是同样立场,这一条就是做给夜雪焕看的。
且不说郡上官员愿不愿意接受这么一个皇帝的鹰犬,重央如今共计二十七个郡,除掉四个边王封地,夜雪权上哪里去找二十三个能派去地方上做眼线的心腹?除非他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和收拢自己的人,还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否则至少在短时间内,郡使都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蓝祈并不想管要如何推行新政,也不发表意见,看完就放到一边,又取了最厚的一本,翻开发现是新户籍制度。
夜雪权竟打算在未来几年内重新统计户籍,贵族、平民、家奴,每年在重央居留四个月以上的西域和海外商人,甚至是在押和流放出去的罪犯,都要由户部核查过后发放身份证明,记录姓名、籍贯和出生年月,打上特殊的防伪漆印,出入边关和城镇都需出示核查,丢失或损毁需要及时补办,伪造证明者以重罪论处。
家中有新生或死亡者,要在七日之内向官衙报备,为新生儿开具身份证明,或为死者撤销证明。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细则,蓝祈没再一一细看,但很清楚这绝非三年五载之功。果然最后说明因为工作量巨大,拟定先在丹麓和五大边关试行,待修缮成熟后再逐步向全国推广。
以赵英案为契机,卢秋延早就提及现行的户籍制度漏洞太大,想要重拟,但因战后国力空虚,一直也没能提上日程,如今终于是拿出方案来了。
这其实是当初路遥的想法,最先是在讨论逃犯的问题时谈到的,实际上与军中所用的胸牌异曲同工。但民众数量何其庞大,既不似军队那样集中管理,又没有军人服从纪律的觉悟,根本就难以实施,想不到夜雪权竟有如此信心、野心和决心,要耗费无数时间、财力和精力来完成这套一人一证的户籍制度。
在这一点上,蓝祈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替夜雪焕认输。
他没再看其他几本,将折子整理好,推回卢秋延面前,淡声道:我家王爷不欲再涉朝事,我替他看过,二位便算是可以交差了。荣府从今往后也必会守护边关太平,支持陛下的新政。只一条要求,希望卢相可以转达陛下。
他看向卢秋延,从今往后,边王世子,皆不入太学府。
夜雪焕并未开口,算是默许蓝祈替他发言。
卢秋延双眼微眯,边王世子不入太学府,也就没有了认识皇嗣的机会,相当于是与皇室断交了。
夜雪焕决绝至此,卢秋延着实也有些意外;但这自然不是他能决定的事,当即点头道:臣必会转达。
夜雪焕这才微笑道:本王手握重兵,本就不该再涉政事。当初是因为时局动荡,如今却没有这等顾虑了。今后就请二位与陛下共勤共勉,本王就在亟雷关坐享太平盛世了。
这话已有送客的意味,冯以征听得分明,心中苦涩难言,却也清楚自己与夜雪焕之间的主宾情分只能到此为止。
并非是他离心叛变,也并非夜雪焕翻脸无情,只是人各有志,也总有适合自己的位置,想要从一而终、不离不弃,向来都是很难的事。
他是夜雪焕一手扶持,是夜雪焕摆在朝堂顶端的一着明棋,更是制衡荣府与皇族之间最大的倚仗,如今却说放手就放手了。
哪怕与皇帝关系破裂,夜雪焕或许依旧在潜意识中信任着夜雪权,清楚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更相信他能给夜雪氏的天下带来空前的繁荣,所以才敢潇洒地抽身离去。
再是愤怒失望,他也始终还是那个心系江山百姓的荣亲王。
对于冯以征而言,辅佐皇帝广施明政,开创一片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就算是报答了夜雪焕的知遇之恩了。
他干脆地起身,对着夜雪焕深深揖首,涩声道:臣必然不负王爷所托,终此一生,必会守护河山,造福万民。
夜雪焕沉默着目送他二人离去,直到他们跨出花厅,才低低叹道:从今往后各自珍重。
第128章 山河(上)
终于走了?
两相前脚刚走,路遥就从门外探出了脑袋,我进来啦。
也没等夜雪焕点头,自说自话地就在两人面前坐下了。
玄蜂营撤编一事势在必行,童玄昨日去营里传达了一番,侍卫们虽有遗憾,却也无甚不愿,晚上大喝了一通,今日就在收拾整备了。
童玄和程书隽尚在营中,路遥则先带林熙泽回了百荇园。只是回来后听说左右两相在和夜雪焕议事,不好打扰,径自去厨房讨了顿早饭,在园里晃悠了一大圈,总算等到人走了。
许是因为夜雪焕和童玄双双回归,路遥又重拾了他谍蜂蜂后兼玄蜂大嫂的自信和雄风,昨晚想必没少在一干侍卫面前扬眉吐气,到现在都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甚至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吧唧吧唧嗑得正香。
他见蓝祈身上还裹着薄毯,整个人都窝在夜雪焕怀里,就知这两人必定又在故技重施坑害无辜群众,笑眯眯地问道:那两个是上赶着吃狗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