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隐秘的话,越要敞开门说。
陆怀海放下茶盏,瞬息间,范知节的意图已经被他在心里盘了一遍。
其实他说得没错,党争不是远离京城就可以避免的。柳载的中庸能拿捏那么多年,也只因为他曾是帝师,换个人来,制衡也无法做到。
有的时候,妄想绝对中立只会死得更快。
范知节这种时候找他说这种话,恐怕是有心同他攀上关系,给自己找个靠山。
然而让陆怀海觉得好笑的是,所有人都把他当作安王直系,连台州知府孟乘都不例外,前几日来信委婉地问过他的用意,但实际上,自离开京城后,他同安王并未再有联系。
见陆怀海默然,没有接他话茬的意思,范知节也不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哪是随便一示好就能达成的?范知节不动声色地道:近日南坊新开了家酒楼,味道不错,晚上陆佥事可有空?不若我们去浅喝两盅。
说着,他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据说还有花魁在那儿做酒娘子
都是男人,不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陆怀海眉峰轻挑,道:哦?在下听闻范夫人,六月才为经历你诞下麟儿。
陆怀海一向冷淡,范知节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了点酒色之事,就直接碰了软钉子。
他心道怎会如此,难道过往陆怀海的纨绔名声、和家中不睦都是假的?
这马屁是哪里拍歪了?范知节摸了摸鼻子,打哈哈:家私小事罢了,陆佥事别在意,不过想邀你喝两杯。
后堂,小吏抱着文书走来,陆怀海站起,朝范知节道:不必了,在下不胜酒力。范经历还是多想想,怎么面对妻儿才好。
他没了再敷衍的兴致,带上文书便走了,招呼都懒得打。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收拢、排斥,从来没少过,陆怀海见怪不怪,只波澜不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像尘世中的苦行僧,耳畔的纷纷扰扰从来影响不了他。
午后,指挥使陈英去校场找到陆怀海,说及募兵一事。
无非两个意思:
一是募兵已获都督府首肯,二是既由陆怀海全权负责,那便和他这个指挥使无干系。
没一句话出乎陆怀海的意料。
为防备北边蒙古入侵,腹地军力极弱,如今卫所废弛,十不存一,调边兵作战非长久之计。
而近来安生不久的沿海再度风声鹤唳,时有小撮倭寇作乱,当地逮到了活口,拷问之下得知倭国再度内乱,这火只怕早晚又要烧到邕朝来。
如此情境,募兵训练早晚要从稀事变为成例。
陈英调了两个熟悉本地的副手给陆怀海。
陆怀海沉吟片刻,道:陈大人,既是募兵,不若舍近求远,从旁地募集乡勇。
越是富庶平坦的地方,人的性子越温和,若长时间训练倒也无妨,只是如今,哪有那么多时间可堪教化。
陈英狭长的眼睛微眯,没同意也没拒绝:陆佥事自行决断便好。
他确如范知节所说,是个滑不溜丢的老油条,话里话外一点责任也不想沾染。
不过,这样的态度,陆怀海求之不得。
他翻阅军籍册,从中勾了原籍金华义乌一带的名字出来,观察着他们训练时的表现,从中择了几位,让钱五德特调他们出来,给他们加练。
自打上回造访,被陆怀海毫不客气地落了脸之后,钱五德安生许多。
他生怕陆怀海报复,夹起尾巴做人,但见陆怀海虽常冷着脸,但公事公办,并没有因为私节迁怒他的意思,钱五德反倒真的心服口服了。
听他下令,钱五德应是,又问道:陆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陆怀海无暇琢磨他是个什么想法,只要能为他所用就好,他道:这些人,长兵短兵都要练,记下他们的表现报予我。
理清头绪后,差不多已是日暮西斜。
天色不早,昨日就忙得很晚,今天陆怀海不打算多待,拍马就回去了。
他很清楚,现在这些事情不过是开胃小菜。恐过不了多久,就有硬骨头要啃。不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有机会陪在谢苗儿身边。
马儿似乎能感知到主人的归心似箭,撒开蹄子跑。
它的鬃毛在傍晚的暮光下,红得近乎透明,陆怀海伸手捋了一把,忽然想起之前谢苗儿摸着它,眉眼弯弯地和他讨论应该给它起什么名字时的场景。
她说:它可是你的宝驹,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她的爱屋及乌似乎连马都没有落下,当晚翻了一宿书,最后给它起了个气派的名字,叫赤风。
只可惜是活了两三岁都没有名字的马儿本尊,并不知自己叫什么。
赤风
听见沉缓的马蹄声,谢苗儿从屋里走了出来,热络地迎上来摸摸它的头。
赤风已经很熟悉谢苗儿了,虽不知她这是在叫它,但还是伸着脖子凑到她手下,乖得很。
陆怀海就牵着缰绳走在赤风身边,见状,把缰绳抛到马背上,拍拍手,不咸不淡地开口:就知道叫它。
谢苗儿笑眯眯地曲解他的意思,道:赤风给我摸脑袋,你给吗?
对于她才摸了马头,还被赤风激动之下舔了一口的手,陆怀海敬谢不敏。
谢苗儿悄悄在马背上把它的口水擦回去,作势要摸陆怀海,被他连拎带提地带去盥洗了。
柏舟极其乖觉地抓稳时机,牵马回马厩。
月窗正带着小丫鬟一起打扫马厩,见柏舟牵马来,顺口问道:大人回来了?
嗯,柏舟牵马牵出了技巧,已经会熟练地运用巧劲和它斗智斗勇:月窗姑娘,你昨儿还说大人和小夫人闹了红脸,都分房睡了。可我瞧他们好得很啊。
月窗便道:是啊,昨儿闹别扭,今早就好了。
柏舟目瞪口呆,这这这,还算闹别扭吗?
月窗煞有介事地道:一看你便不懂了吧,男女之间,这不叫别扭,叫情趣。
一不小心被她把真相给勘破了。
夏日炎炎,晚饭用得简单,只有两碟子青菜一碗水豆腐,配上一尾蒸鱼,甚至称得上简朴。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谢苗儿要嘴馋一点,不过天气热,晚上也没什么胃口。
草草用过晚饭,陆怀海要谢苗儿把之前给她的袖箭找了出来。
我来教你怎么用。
谢苗儿疑惑道:我记得你已经教过我如何发箭。
陆怀海不知从何处也掏出来一把,不过皮毛,带你练练准头。
明明是同样玲珑的小弩,她拿在手上像个玩具,可在他手上却显得很有威胁力,让人不敢近身。
当然,陆怀海就算不拿这家伙,也没哪位敢来招惹他。
意识到这点的谢苗儿肩膀一耷,不免有些沮丧,可很快她就直起身,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她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子,之前是形势所迫浅浅学了防身,陆怀海原以为这回还要多嘴劝几句,没想到她会这么有兴致。
面对好学生,陆怀海微微一笑,道:来。
院中桌椅都已撤了,院墙根下的枇杷树树干上挂了个草耙。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周身散发着一股可靠的气息,引得谢苗儿浮想联翩。
他会怎么教她?
会先示范一番他是如何百发百中的,再紧握住她的手,指引她如何去做吗?
可惜,谢苗儿只猜对了一半。
陆怀海确实走到了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抬起小弩,便撤开了自己的手臂。
随即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定住这个姿势,保持一炷香。
一炷香!谢苗儿瞬间僵住。
然而陆怀海见状,鼓励性地拍了拍她的背,道:不错,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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