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一辈子能有多长?魏青筠哂笑了一下:今日躺下,明日能不能醒来都是未知。殊不知为人莫作千年计,三十河东四十西。
我都没说这丧气话,你又是何苦?乔鲤捶了一下地面,无奈极了:不过倒也有理。我小时候跟我爹吃大地主的气,如今又被日本鬼子逼到这般田地。真不知道以后这两个字会落在何处。
小乔,你好好的。魏青筠望着他:跟人家姑娘成了亲,命就不光是自个儿的了,还有人家的一半呢。
你们也不跟学颐交代一句么?乔鲤心中仍有不平之意:他若是问起,该当如何?
等他问了再说。魏青筠摆摆手。
你呢?乔鲤抬眼望向林占愚,语气忽而变得严厉无比: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一味追求人家的时候,可曾给你自己和你的心上人想过退路?
林占愚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乔鲤说得对,当年愣头愣脑的青年人行事只凭一腔热情,哪里思忖过若是后退该当如何?
师哥,我对不住你,我错了。迟疑片刻,林占愚直接跪在了魏青筠面前。
干嘛呀这是?魏青筠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起来,又拽着乔鲤站起身。
胡闹。魏青筠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既答应与你在一块儿过日子,便是前前后后俱有思量,还需你操心?
林占愚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可他到底不是曾经的孩子了,他要脸,也要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在人前哭的,宁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魏青筠把怒气方息的乔鲤送到门口,再折回来时发现,青年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宛如一根直挺挺的木头。
走吧,不早了,回去好生歇着。魏青筠抬起胳膊揽住他的肩,试图想把他带去后院。
没成想林占愚忽地死死抱住了他。
魏青筠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静默无言。
从这之后,林占愚消沉了几天,继而疯了一样,更胜以往的勤快。
他回来得晚,早晨起得却比谁都早。出活、学东西、带魏学颐和吴成器两个孩子,他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日日忙碌,几乎从不给自己任何休憩的机会。
于是除了平素花在魏学颐身上的钱,他们竟还能存下些许。这是自打南京沦陷他俩一路往西跑之后的头一遭。
他向来是个耿直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回报魏师哥这份心意,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对方尽可能轻松一些、安心一些。
哪怕只有区区一点的效用,他也觉得值了。
魏青筠时常劝林占愚不必如此劳累,可这人从来没听过。
有一次冬日里天刚蒙蒙亮,魏青筠迷迷糊糊间发觉自己身边这人像是要起来,便也睁开了眼,终于无比含蓄地劝了一句:占愚啊,天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必。见他醒了,林占愚凑过去吻了他一下,又穿上一件粗布褂子,一边打水洗脸一边说:
昨儿个太忙了,忘了跟你说,今儿中午城郊有个乡绅办宴席,让我过去热热场。我晚上再回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累。魏青筠心疼地望着正在洗脸的林占愚的背影:细数下来,除了咱俩平常的活,你还另接了不少。难为你了。
不难为。林占愚清醒了不少,他坐回到床边,笑眯眯地盯着魏青筠:前几年你不也是这样吗?我想历练自个儿,现在年轻,正是学本事的好时候。
魏青筠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林占愚的意思呢?可他没办法。
他了解这人,知道自己越是对他说不要紧,他便愈发为了数年前的任性自责,倒不如随他去,还能让他得个心里的痛快。
平素林占愚和魏青筠精打细算地过着自家的小日子,出活时他俩也是最为默契的搭档。
林占愚从小嗓子干净柳活好,再加上这些年一有空就跑去戏班子观摩学习,在唱这方面精进尤甚。
他和魏青筠的腿子活,总能要到热烈的叫好声。
他唱老生戏,无论是嗓子还是身上都能跟专业唱京剧的角儿们比一比,每每开口满堂喝彩,甚至返场的时候看官们总是单单让他唱几段《文昭关》。
又是一年过去,前线的形势越来越有希望。
这年九月,政府的军事委员会为了动员知识青年参军,提出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口号: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尚在中学的吴成器原本也想报名参加青年军,怎奈他年龄不够,被刷了下来,回家之后不高兴了许久。
林叔,我也要去打仗,去打日本鬼子。刚下学的魏学颐疯跑回屋,擦掉脸上的汗,兴致勃勃地对林占愚说。
算算年龄,魏学颐已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早已不再需要被人抱在怀里,甚至在上学与下学的路上也不再欢迎大人的接送,更愿意与同龄的学生结伴而行。
你年龄太小了,成器都去不成,你瞎凑什么热闹?林占愚哭笑不得。
好吧。他说的都是事实,魏学颐也只得妥协。
于是小孩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拿起木头枪与同学们玩耍去了。
早点回来。林占愚在他身后喊道。
为人莫作千年计,三十河东四十西。《增广贤文》
第49章 踏春归
晚上吃饭的时候见吴成器闷闷不乐,伙计还提起了这事:对了,林小哥,你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岁吧?符合人家的要求呀。你咋不去?
我倒是想去呢,人家也得要我才行啊。林占愚夹了一筷子菜:我拢共没上过几天学堂,连学颐都不如,算哪门子知识青年?倒不如留在这里,还能写写新活骂小鬼子,做点实事。
林叔,你怎会不如我?魏学颐不解:我瞧着你这么厉害,都快能出口成章了。
你才知道几个成语,就在这儿乱用一气。魏青筠冷笑一声:好好吃饭。
不过林占愚倒没瞎说,在很多方面,他的确比不上如今只有七八岁的魏学颐,譬如算术。
小孩分外聪慧,只是他对文章辞藻从不感兴趣,偏偏喜欢四处找了稀奇古怪的题目算着解闷。
有一回他实在算不出了,把书本拿去问林占愚,后者自然对此一窍不通,从此再也不想看小孩的功课,悉数推给魏青筠。
林小哥说的是。自打你俩过来,好几年了,庐江县城里的人哪有不认得你们的?伙计笑道:近两年还有外面的人特意赶过来,就为听你俩拐弯抹角地骂呢。菜馆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这都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魏青筠摆摆手:他们听的人解气,我们身为说的人,又何尝不是?只求多少能激励些人心,帮一帮小乔他们,便足够了。
你倒是坦荡。伙计说。
不敢当。魏青筠应道。
不论如何,能有人乐意听,总归是好的。林占愚的话似是对满桌的人说的,眼睛却一直望向他魏师哥:等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像那些出名的角儿们一般,录了音让人在收音机里放,那才更好。
有口饭吃就不错了。魏青筠的眼里满是无可奈何:竟得寸进尺起来。
哪有?我都想好了,日后多收徒弟、多出书籍,还要找人帮忙录下来。林占愚嘴上在反驳,语气倒丝毫不见强硬,好似亲人间细声细语地商量事情,说些体己话。
说来奇怪,林占愚发觉自己竟很喜欢魏青筠时不时对他发个小脾气。思来想去他才明白,这正是因为他更愿意见到对方对他不设防的模样。
譬如此时此刻,揭去了人前温和体面的外表,魏师哥变成了一个措辞尖酸的话痨。
多大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事情难道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真不像样。有这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琢磨新活去。魏青筠吃饱喝足放下筷子,起身捏了一下林占愚的后脖颈,随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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