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才尽了,这里留着你没用,就跟你小乔师哥上前线吧。
林小哥啊,你师哥这是跟你不见外,刀子嘴豆腐心呢,你不必放在心上。掌柜的以为林占愚必会被这话打击到,遂赶忙宽慰:等哪会儿太平了,你若是想做什么,我能帮的一定不会吝啬。
多谢吴掌柜的好意。林占愚心里虽无半分怨气,反而还甜丝丝的,但面上总得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来。
他赶忙点头:我实在是不敢当的。说着他也放下了碗筷:我去后院瞧瞧他。
我也去。魏学颐跟上他的脚步:林叔,就连你也被我爹骂得这么惨。
什么叫就连我?林占愚不解。
小孩摇头不说话,进了后院才道:我觉得你比我会哄他开心。
何以见得?林占愚心里咯噔一下,依旧不动声色地探听着小孩的意思。
魏学颐却不知对方心里的诸多百转千回,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又不对别人发火,平素嫌弃人,除了我便是你。可两天前那次,他才开口说几句你就笑着给他赔不是,他竟然和你一起笑了,没再说下去。还有半个月前
行了。林占愚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实在是过于敏感了,高估了这孩子:你要相信林叔,这回也能把你爹哄好。
可是你为啥总哄着他呢?魏学颐不解。
我乐意。林占愚笑了。
那你快去吧。魏学颐也笑嘻嘻的,一个劲儿把林占愚往前推:待会儿我再进屋做功课。
好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林占愚回身弯腰,拍了一下孩子的肩:好好等着。
转过年去到了春日,战争在全世界的胜利都已经遥遥在望,只是时间问题。不仅是在中国,在欧洲、太平洋那些地方亦是如此。
吴记菜馆像是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能买到的食材越来越丰富,生意也相应的一天好过一天。吴掌柜两口子每日笑逐颜开,时常亲自站在门口招揽客人。
魏青筠也终于显得轻松了不少,这并非指现世的生活,而是心境。
占愚,今天咱俩别去出活了吧。春日的一天清晨,魏青筠起得很早。他站在窗边,笑着望向窗外正在洗脸的林占愚。
为何?林占愚已经习惯了日日奔波劳碌的生活,乍一听见这句于他而言实在反常的话,难免疑惑。
今年春色好,咱们去县城外面走一走,郊外的好风景才多。魏青筠解释道:这些年忙着活命,又分秒必争地讨生计,竟少有时间与你仔细聊一聊。
林占愚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过毛巾擦了把脸:行,我跟你出去。
魏青筠说得没错,这一年的春天确实好看。
这日天气晴好,微风习习,吹在人脸上宛如薄绸缎拂过,柔软又温凉,甚至会让林占愚想起许多年前在南京城里身为学徒的日子。
又或许,江淮一带的春日年年俱有这样的好日子,只是曾经被轰炸机的尖锐轰鸣遮盖了去,不得见而已。
两人往外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小溪流边。
清澈的溪水绵延向前,难得的,未见雨水,太阳光正盛。
日光洒在溪流上,映得水光灿灿,微波粼粼。
魏青筠走到溪边蹲下,伸手覆在溪水之上,感受着一去不回头的潺潺水流。
见他这般,林占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而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住在师父家里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魏青筠忽然回过头来,阳光照得他有点睁不开眼:我记得有一年我和乔鲤出门,也是在这个时节回来。当时远远的就瞧见你站在巷子口等我们。
他站起身,在胸口比划:也就这么高。远没有如今壮实。
林占愚自然记得,彼时他还是个过于青涩的小少年,比这会儿的小孩魏学颐强不了多少。
先前你跟小乔说,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我。魏青筠望着他,神情温和: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曾知晓?
别说你了,我也不知道。林占愚故作委屈:我若是能说清楚就好了,得省下多少烦恼。
魏青筠看了他一会儿,忽地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抱了他一下:是我不好。
林占愚摇了摇头:于我,你是最好的人。说着他便笑道:提那些恼人的往事的做什么?
怎么就恼人了?那时是多好的情状。魏青筠也笑了,只是这笑里多了几分苦意:当年没能一齐留张相片,真是遗憾。
说到这些,林占愚的笑意渐渐隐去。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往后我想回南京住着。他抿了抿嘴:我想师父了。
魏师哥盯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随自己一同再往前走。
我又何尝不想他?魏青筠低声说:他老人家劳苦了大半辈子,说学逗唱一身本事,惹得看官们前仰后合哈哈大笑,可他自己呢?可曾有过一天全然眉头展开顺心如意的舒坦日子?
林占愚被他说得愈发难受。当初他年龄尚小,只知道师父严厉,如今回头看去,才发觉给自己遮风避雨的竟是个如此辛劳的中年人。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顶着个底层下九流的卑贱身份,那人在无人照拂、全凭自己摸索的情况下,是如何探出了这样一条谋生的道路、又给了他们这些徒弟活下去的饭碗?
林占愚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家师父实在是个奇人,也是个善人、好人。
见魏青筠面色凝重,他隐隐看出了对方的心事。迟疑片刻,他终究是问出了口:师哥,你想嫂子吗?
魏青筠被他问得一愣。林占愚分明看见了这人眼底转瞬即逝的不知所措。
俩人沿着溪水缓步往前走。魏青筠穿着款式最简单的旧深色大褂,脊背挺得笔直,微微垂眸,映着不远处的青草与山峦。
这让他看起来文秀却不文弱。他向来不乏力量,只不过比起冲锋陷阵的长矛,他更像一块盾牌,坚固牢靠,永不可摧毁。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多年过去,依旧是好风景。
我想。魏青筠不想骗他,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可斯人已逝,想又何益?
我也想她。嫂子讲义气,为人忠厚,是个极好的人。林占愚故意逗趣,冲他撇了一下嘴:比你好多了。
魏青筠被他逗得轻轻笑了一下,即便这笑只存留了一瞬:小杆子,你说你喜欢我,可我得实话告诉你,陆江是我发妻,是学颐的亲娘,纵使她没了,我这辈子也决不可能忘了她。
我既知你,可你竟不知我。你当我是那般忘恩负义无情无心的混账么?眼瞧四下无人,林占愚凑上前,偷偷抓住对方的手。
他没再说旁的,一切意味魏青筠却全然都体悟了。
魏师哥想了一会儿,许下了自己向来朝不保夕的前半生中为数不多的关于未来的诺:
等太平了,我一定同你回南京。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来自《葬花吟》
第50章 得胜利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两人上午回了吴记菜馆,便开始商量着如何行动。
你们要走?听他俩坐在前堂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起劲,一个正在扫地的伙计停下动作好奇地问。
是有打算。林占愚笑道:前些日子听说苏联的军队反攻,一直打到了柏林,说不定今年就能打完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