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占愚这回是真想走,决不是随便想想。过了两天养好了风寒,他便开始盘算着如何出逃。
为了不让师父总是看着他,少年伪装得分外乖巧,师父让他做什么他决无异议。
对此乔笑言甚至很是惊喜,以为小孩经历了一场病心智成长了不少:没办法,乔鲤从小听话,乔老板没经历过跟这个年龄孩子的斗智斗勇。
在其他人那边林占愚更是百般乖顺,甚至在轮到他师哥们去采买的时候他都会主动把活抢过来。对薛贺的怨恨被他深深埋在了心底,平素缄口不提,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做派,晚上薛贺睡了觉他才偷偷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收整自己的行李。
在内他打点好了一切,在外他自然更是不会放过。每每出门,不论是买东西还是跟随师父师哥们出活,他都着意留心往来的道路,若是在路上碰见面相和善的老者,他还会跑去与人打听。
半个来月下来,怎么进城、怎么去车站、怎么南下、怎么西去他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中秋将至,林占愚跟着乔笑言学本事也有足足半年光景。
他打定主意要在中秋之前跑路,却没成想吃完晚饭师父突然喊住他,笑着问:占愚啊,等过了中秋,师父好好教你柳活怎么样?
我赞成。没等林占愚说什么,魏青筠却发话了:这娃娃嗓子好,穿云箭一样,出柳活必定好听。
林占愚怔怔地站在原地:小孩毕竟是小孩,望着眼前的两人,他那铁石心肠心瞬间变得温软。
见他不说话,乔笑言纳闷:怎么了?他笑道:又想偷懒啊?
林占愚赶忙摇头:我近来又有些受了风寒,嗓子不舒坦。师父,我先回屋躺着了。
说罢,他快步走出了门。
薛贺不在,房间里只有林占愚一个人。少年把他先前藏在衣橱里面的小包袱拿出来,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今夜。
此时并不算晚,薛贺与乔鲤还没回来,乔笑言自然没有锁门。
林占愚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想趁师父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一出大门,顿时被一个人揪着领子提溜了回去。
魏青筠捂着他的嘴把他连拉带扯弄到自己房里,又把他扔到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说吧,想去哪儿啊?
怕少年不敢坦诚,魏师哥特意补充:你放心,师父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去哪。林占愚依然嘴硬。
是吗?魏青筠弯腰把他的小包袱扯下来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堆衣服,还有一点儿散碎的钱:那这是什么?
他早就发现小孩的不对劲了,这阵子少年在人前可谓顺从得过分,他着意观察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这孩子心里藏了事。
少年人鬼鬼祟祟的能有什么事呢?魏青筠觉得无非是几种可能,要么是有了心上人,要么是偷了东西,再要么就是想离家出走。
第一种显然不符合连一个姑娘都不认识的林占愚,至于第二种,他觉得林占愚既没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这便只剩了最后一种。
林占愚,你走可以,但是我要事先告诉你,你这么一走,很有可能死在外头再也回不来。你知道人心有多坏吗?魏青筠厉声呵斥。
他说的是真话。回想数年前遇上盗匪的经历,魏师哥只觉得后怕。
他想,若是一时没看住真让这小子跑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在外面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呢?愈是思忖,他愈发冷汗直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只要小孩能安安稳稳地留下、全须全尾地活着,哪怕以后不给他量活,他们只做一辈子的师兄弟也是极好的。
我当然知道!逃跑失败,林占愚亦是气急败坏,忍了许久,他终于重新露出了本来面目,颇为不服气地顶嘴:别人看不起我给我冷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用你来教训我。
你知道个屁!魏青筠气得冲着他小腿踢了一脚:你以为冲你说几句风凉话啐几口痰就是欺负你?错了!遇着真歹毒的人,人家都不拿你当人看。你吃肉的时候从没想过猪狗牛羊也是命吧?在那些丧良心的人眼里,落到他们手里的人还不如一头猪!
在这里,虽有诸多不顺心,可仗着师父的名气,你作为学徒还能吃上一顿饱饭。出去之后你要是不给人家一分钱还想跟人家白吃白住学本事,你看人家不打死你。
魏师哥长出几口气以平缓心绪:你走了之后要去干嘛?你想过没有?咱们如今是说玩艺儿的不假,可咱没偷没抢,靠自己挣一份血汗钱,这钱来得干干净净。这是个能让你如今养活自己、将来养活一家老小的生计。你还想走?真是不知好歹。
被他这么一骂,林占愚瞬间清醒了不少。少年想,师哥说得对,我若是走了,我还能做什么?
说啊,魏青筠冷哼一声:刚才不是还挺伶牙俐齿的么,现在怎么哑巴了?
林占愚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而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冲魏青筠作揖:师哥,我错了。
穿云箭,可形容曲艺演员嗓子高亢嘹亮,我印象里大家往往这么评论高派的老生演员。
第11章 何善人
魏青筠后来才明白,这个年龄的少年大概皮痒痒,隔三差五就该教训一番,否则总是容易忘了天高地厚。
林占愚重新开始了兢兢业业的学徒生活。少年还没到倒仓的时候,嗓子清冽好听,学起柳活来丝毫不费力气。
对此乔笑言很是满意,他授意魏青筠出活的时候多带带这孩子,于是小少年每天便跟着魏师哥辗转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撂地也好去茶棚也罢,他师哥总能给他寻着表现的机会,偶尔人多了还会和他说几场简单的对口。
魏师哥和乔老板的眼光很准,林占愚的确是个好苗子。
性格使然,魏青筠从前习惯了闷在中学里读书,其实不太善于言辞,故而出活之前他会花很多心思设计好一切。这个少年却不一样。
他不光柳活出挑,人也机灵,人前乖巧有礼数,格外讨看官们喜欢。
不过魏师哥不知道的是,他教给林占愚的法子他自己觉得不好,对方却一直在用。
小孩一得空便坐在桌前写东西,把所思所想都记录下来,时不时还会翻翻从前写的以作反思。时间一长,少年的桌子上也堆起了一摞纸。
林占愚从前以为灵活来自随机应变的头脑,可他后来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松弛正是源于日复一日的紧张与规整。
大巧自然不工,但若想走到不工境界,必须要经过对大巧的拼命追逐。
魏青筠一直忙碌,直到年底才有了些许闲暇。
腊八那天他不用出活,午后出了太阳,他懒散地靠在后院的墙根,刚点上烟,忽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来人正是他的大师哥薛贺。
魏青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悠闲的薛贺了:你钱攒够了?
差不多了吧。薛贺的神情是难得的散淡:跟你说件好事。何老爷说他要见你,方才特意差人送来了请柬。
我?魏青筠一愣:何老爷指名道姓要见我?
是,就是你。薛贺把请柬扔到他怀里,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他一把:还等什么呀?赚得盆满钵满就在今朝。苟富贵勿相忘,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苦弟兄。
魏青筠打开一看,发觉这大概是何老爷亲手写的,最后还有清隽的何立二字作为落款,这是何老爷的大名。他脸色愈发不好看。
他混迹于这个行当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心里清楚得很,虽说乔笑言在外被人尊称一声老板,可他们做的决不是什么体面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