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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雪接连下了一整夜。
青石板路上积攒着厚厚的白雪,虞府上下灯火明亮,落针可闻。
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灯罩,战战兢兢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槅扇木门后,倏尔传来重重的一声咳嗽。
“孽子!孽子!”
楠木拐杖在地上落下沉重一声响,虞老爷子拄着拐杖,接连往虞文忠身上招呼。
拐杖每一下都落在虞文忠身上,力道不轻。
虞文忠抱着脑袋四处逃窜,他口中呜呜咽咽,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气得虞老爷子又往他背上打了两杖。
“混账东西,你昨夜没在府上老实待着,去哪鬼混了?”
虞文忠指着自己的嗓子,泪珠不争气往下流。他手脚并用,可惜无人看得懂虞文忠的手语。
虞文忠急得落泪。
“丢人现眼的玩意!”虞老爷子怒不可遏,又朝地上站满的婆子怒吼,“昨日跟着老爷出门的小厮呢,给我打了来!”
满屋寂静无声,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虞老爷子的霉头。
虞五姑娘环视一周,忽的上前两三步,从婢子手中接过热茶,亲自伺候虞老爷子喝下。
“祖父消消气,若是为父亲的事气坏了身子,岂不得不偿失?父亲知道了,也会于心不安的。”
虞老爷子狠狠剜虞文忠一眼:“他还会不安?”
虞五姑娘给身后的乳娘使了眼色,示意她将屋中的侍女带出去,眨眼间暖阁只剩祖孙三人。
虞五姑娘将纸笔递给虞文忠,福身行礼:“父亲有什么话,写下来便是。”
虞文忠痛哭流涕接过。
他昨夜是歇在外宅处,今早起来才发现嗓子哑了。
虞文忠向来以虞老爷子为马首是瞻,莫名其妙哑了嗓子,当即屁滚尿流跑回家,求父亲相助。
宣纸上的墨迹歪歪扭扭,虞文忠颤抖着手写道:“父亲救我!我是国子监祭酒,我不能没了嗓子的。”
虞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狠命瞪向虞文忠:“不争气的玩意,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后院多少姬妾你还不满足,非要……”
虞老爷子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了过去。
虞五姑娘赶忙递上药丸,让虞老爷子顺着温水服下:“祖父莫心急,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她轻声细语,“孙女想拿着祖父的请帖去太医院寻太医,若父亲只是一时半会坏了嗓子,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
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只道,“当务之急,是治好父亲的嗓子。至于外宅那妇人,祖父也该留意才是。还有父亲昨日去了哪里,又遇着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虞五姑娘细细道来,不疾不徐。
虞老爷子连连点头赞许:“到底是小五随我,遇事不慌不乱,只是这事我总觉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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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不再管虞文忠(),癢?庆鑎??葶?扡扡聟?炍??ldquo恏?靟恏???靟橿虎??rdquo
沏?煟??()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虞五姑娘回首望一眼屋内哀嚎大哭的虞文忠,面露厌恶,转而望向虞老爷子,又是温柔贤淑的模样。
“父亲平日口无遮拦,得罪谁都有可能。只是孙女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虞老爷子抚着长须:“但说无妨。”
虞五姑娘压低声音:“不管是谁,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如若陛下和我们一条心,祖父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虞老爷子若有所思。
虞五姑娘道:“孙女听说陛下在宫中日日诵经,恰逢近日有人送了羊脑笺来,那羊脑笺乃是西域的罕物,用羊脑和松烟墨制成,用来抄佛经再适合不过。”
虞老爷子笑笑:“你总归比你姑母长进,当初她若是肯听我的话,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虞老爷子望向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突然心生安慰。
虞文忠一生无德无能,只知道混在胭脂俗粉中讨女人的欢心,唯一做过的好事,应当是生了一个肖像虞老爷子的五姑娘。
茫茫雪珠子迷乱人眼,虞老爷子一双眼睛锐利,他一手拄着拐杖,佝偻的身影立在檐下,拖着沧桑的音调道。
“小五,如若这事与二殿下有关,你的亲事,祖父兴许还有别的考量。”
虞五姑娘福身,毕恭毕敬:“但凭祖父做主。”
虞老爷子一双眼睛幽幽:“倘或祖父要你入宫伴驾呢?”
虞五姑娘弯眼,斩钉截铁:“那孙女要做皇后。”
……
自国子监祭酒虞文忠被下药毒哑嗓子后,汴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皇帝大怒,命大理寺彻查此案,定要将贼人抓拿归案,还虞文忠一个公道。
长街上,金吾卫身披戎装,腰佩长刀,挨家挨户搜寻。
刀刃锐利,在风中泛着森寒的冷光,令人望而生畏。
小孩手上抱着糖葫芦,一口咬下去,糖葫芦咕噜咕噜滚在地上,一直滚落到官兵脚下。他吓得哇哇大哭,身旁的妇人见了,赶忙捂住自家孩子的嘴,恨不得贴着墙根逃走。
可惜还是被官兵拦住:“跑什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
四喜本来还惦记着城东的蜜饯金桔,瞧见这这阵仗,吓得连门也不敢出,只在家拉着明窈做针黹剪纸花。
四喜絮絮叨叨:“姐姐你不知道,那群官兵有多凶神恶煞。”
四喜压低声,“不过要我说,那虞大人是应了现世报了,谁让他在大街上胡言乱语说姐姐的坏话,活该坏了嗓子。”
明窈握着剪子,一双蛾眉轻轻拢起:“那日我们出府,当天晚上他嗓子就坏了?”
她总觉得这是过于蹊跷了。
四喜点点头,眉飞色舞:“要不怎么说是现世报呢。”
明窈一手握着蜡光纸,剪子握在手中半晌,却迟迟没有下刀。
() 蜡光纸剪了一半,只隐约看见一半的锦鲤。
徐徐日光穿过纱屉子,悄无声息落在明窈手边。紫檀案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青烟未尽,袅袅暖香萦绕。
明窈倚在青缎软席上,静静望着氤氲而上的青烟许久,忽而手中的蜡光纸被人抽走。
沈烬一身月白圆领长袍,蜡光纸透着光,斑驳光影落在他下颌。
明窈忙不迭福身行礼:“见过、见过殿下。”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许是今早不曾出门,明窈满头的青丝只随意挽了木簪,那木簪刻着芙蓉,云堆翠髻。
窈窕纤腰轻福,沈烬目光往下,落在明窈那一截白皙细腻的手腕上。
肤若残雪,偶有红梅点缀。
沈烬默不作声收回视线:“日后在家,不必唤我殿下。”
他还是喜欢明窈扬着那双炙热明亮的眸子,唤自己“公子”。
明窈遽然仰起头,错愕不已。
沈烬淡声:“如在汾城便可。”
明窈迟疑:“可是这,于理不合……”
她声音怯怯,鬓间的芙蓉木簪随着明窈的仰首抬起,物似其主。
沈烬淡淡垂目,眸光一成不变。
明明只是轻飘飘一眼,可无端令人心生胆颤,明窈垂首低眉:“是,公子。”
雪过初晴,今日难得见了一点日光,映着满院雪色。
手中的剪子亦被沈烬夺了去,明窈剪了一半的锦鲤落在沈烬手中,本来还只缺少了一条鱼尾,如今却连鱼头也不剩了。
沈烬一剪子下去,鱼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对眼睛,像是死不瞑目。
明窈看着那惨不忍睹的锦鲤,终还是没忍住:“殿下,我来罢。”
沈烬挑起眼眸看她。
明窈一怔,而后讷讷张唇:“公、公子。”
少了一半身子的锦鲤自然救不回来,明窈无法,只能在蜡光纸上重剪。
她手指灵活,剪子在她手中来回变动,不多时,双鲤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
明窈眉眼弯弯,小心翼翼护着手上的锦鲤递到沈烬眼前:“公子觉得如何?”
她对自己的剪纸向来胸有成竹,往日在咸安宫,明窈过节时也会剪上一两个,算是沾沾喜气。
双鱼戏龙珠,蜡光纸轻薄,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红毡,借着窗外清透光影,可见刀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的迹象。
沈烬目光低垂,剪纸握在手中,良久无言。
明窈心中忐忑:“是剪得不好吗?”
她一双眼睛惴惴不安,眉眼间的小心谨慎显而易见,像是怕不得沈烬的欢心。
沈烬眉目清冷,不动声色将剪纸握在掌心,拢入袖中:“尚可。”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落下,当即换来明窈的眉眼弯弯。
就像先前的曲谱一样,她总在为沈烬的一言一行牵动情绪。
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明窈竟也能这般欢心。
沈烬面不改色移开视线,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到榻上明窈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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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白琉璃珠镶嵌金手镯,沉甸甸落在明窈掌心。
明窈茫然接过:“公子先前已经赏了许多。”
库房八十八个檀木箱子都是沈烬的赏赐,好些明窈看都没看过,她便是长着三头六臂,那些个头面手镯,这辈子也戴不完。
沈烬轻哂,倏然上前两三步,“哒”一声按下手镯上的琉璃珠。
细微的一声响后,一截短刃突兀矗立在空中,刀刃薄如发丝,锋利尖锐。
手镯还握在手心,刀刃正对着明窈自己,她猝不及防唬了一跳。
明窈低声喃喃:“这是……保命用的?”
上回在船上被绑,若是有了这东西,只怕她早从绑匪手中逃生。
“近来汴京不太平,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沈烬淡声。
转而对上明窈不偏不倚的目光,沈烬皱眉:“怎么了?”
明窈忧心忡忡:“……那公子、公子会有事吗?”
窗外树影参差,林梢风动。
屋里的一切都静极了,沈烬定定凝望着明窈,视线不曾从她脸上移开过半分。
宫变在即,这些时日他日夜在书房密见谋士将军,有人好奇宫变的胜算,有人疑心皇帝的病情,有人担忧会被扣上谋权篡位的罪名。
人人都有所忧有所虑,可唯有明窈……唯有明窈从始至终担心的是沈烬一人的安危。
沈烬眸色轻变,别过眼:“不会。”
他抬手替明窈戴上手镯,手镯的刀刃是在烈火中炼制而成,切石似割泥。
明窈手腕纤细,一手握住绰绰有余。往日明窈鲜少能遇上自己称心如意的手镯,可今日手镯的圈口却正正好,不大不小。
明窈展颜一笑,望着沈烬的双眼弯若弓月:“多谢公子。”
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沈烬不以为然:“……会用吗?”
明窈眉心皱起,诚实摇头。
她不会。
沈烬面不改色:“手给我。”
明窈依言照做。
浅薄日光缱绻,照亮暖阁的半隅。
沈烬只身站在明窈身前,颀长身影层层叠在明窈脚边。
明窈低首敛眸,看着沈烬一点点将绸带绑在自己手腕上,她手背白皙,淡淡的青筋漂浮在上。
绸带缠绕在手腕上,勒出道道红痕。
明窈尝试转动手腕,未果。她幽怨望向沈烬,不肯自己背锅。
“公子未免绑得太紧了。”
她尝试了多次,想要拿手指去碰琉璃珠,无一不是失败告终。
沈烬颇觉明窈天真:“你是在同绑匪讨价还价?”
如若真遇上绑匪,落在明窈手腕上的只会是坚韧如铁的麻绳,而不是柔软细腻的绸带。
明窈抿唇,两手脉络贴在一处。她努力翻转手心,
() 试图想要挣脱束缚去寻手镯上的琉璃珠。
不知沈烬是如何绑的绸带,明窈越是想要挣脱,手上的绸带缠得越紧。
明窈精疲力尽,寒冬的早晨,她后背竟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浑身的力气用尽,手上的绸带仍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明窈双眉紧拢,倏地灵机一动,抬手在案几上轻碰两三下。
琉璃珠磕在案几上,刀刃凌空而起,寒光毕现。
明窈双眼亮起,熠熠生辉。
刀刃果然锋利,她只是稍稍往下挪动,原本牢牢桎梏在手腕上的绸带如天女散花,裂成轻薄的碎片。
盈盈绸带洒落在地,如烟又如雾。
明窈心花怒放,对着手镯爱不释手,怕伤到自己,她赶忙按下琉璃珠,收起刀刃。
一双秋眸似秋水,明窈举着双手,伸到沈烬眼皮下,喜不自胜。
“公子你瞧,这手镯果真厉害。”
道道红痕如梅枝在明窈手腕上缠绕,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
日光下,明窈手中的金镯子晃得亮眼。
可再怎样巧夺天工的珠玉,也不如明窈一双眸子灼目。
明窈胆子渐大:“公子要不要别的绸带试试,或者我让人拿麻绳来?”
沈烬目不转睛盯着明窈,少顷方点头:“……好。”
喉结滚动,沈烬嗓音喑哑。
婢女随后而至,送来的却不是麻绳,而是花罗烟云纱。
纱带细细长长的一条,约莫有三指宽,比麻绳还要坚韧几分。
沈烬却不急着为明窈绑上,只动作缓慢褪下明窈的手镯,轻轻搁在一旁的案几上。
明窈不明就里:“……公子?!”
帐幔陡然松开,遮住了帐内的光景。
纱带只浅浅在明窈手腕上缠绕了一周,沈烬甚至还没绑上明窈双手。
只将花罗烟云纱一侧系在榻前彩柱上。
香炉残烟袅袅,满室生香。
……
眨眼已是除夕。
皇帝在宫中设宴,宴请朝中文武百官。
天水阁花团锦簇,锦绣盈眸。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楠木透雕云纹桌上供着青玉镂空海棠花盘,盘内摆着蟹酿橙和莲房鱼包。
松叶酒酒香四溢,阵阵乱人心。
乐姬调按古筝,琴声如山间雅乐。
', ' ')('沈烬眉目散漫,随口将杯中的松叶酒一饮而尽,忽而想起那日在后花园,明窈为自己弹的《醉花阴》。
他眼中少见浮现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沈斫在一旁瞧见,笑着递酒壶过来:“二哥怎么一人在这里喝闷酒?”
他目光越过沈烬,落在他身后跟着的侍从脸上,眉眼间掠过戏谑揶揄。
“这样的好日子,二哥竟然也没舍得让佳人出来?”
沈烬眸色一沉,并未接过沈斫递来的酒,冷声道:“三弟还真是
好记性。”
他侧目,视线悠然落在沈斫脸上,“不知三弟可还记得……汾城的刘知县?他可是到死还念着三弟的名字。”
沈斫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刘知县被下大牢后,沈斫曾收到过几本账本,皆是这些年刘知县“孝敬”他的银子,其中还有几张带血的认罪书。
上面是刘知县的画押。
沈烬并未将这事上报朝廷,自然的,金矿一事也被他瞒了下来。
沈斫不知沈烬手中还有自己多少把柄,本来想着设计挑拨沈烬和明窈,不想那绑匪竟是无能之辈,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
沈斫气得七窍生烟,面上却半点也不曾显露半分,阴测测弯唇:“二哥说笑了,那样乡野出身的,我怎么可能会认识?想必是二哥听错了。”
沈烬笑而不语。
沈斫恼羞成怒,从沈烬案前退开,自寻乐子去了。
将至开宴,皇帝却迟迟不曾现身,席间众臣交头接耳,人人面色沉重。
“陛下已经连着数日不曾上朝了,难不成是身子抱恙?”
“莫要胡说,太医都不曾召见,哪来的身子抱恙?想来是陛下潜心修道,不问世俗罢了。”
“妖言惑众,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怎可将国事比作世俗!”
满朝文武吵吵嚷嚷,还有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一阵喧嚣中,有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鎏金珐琅宫灯,从檐下穿过。
沈烬手指骤紧,从席间退出。
小太监毕恭毕敬朝沈烬行礼:“奴才见过二殿下。”
沈烬颔首。
小太监并未说什么,只是静静在前方引路。
天水阁的丝竹之声逐渐融在茫茫夜色中,隐约只闻萧管阵阵。
红墙黄瓦无声伫立在这巍峨殿宇中,沈烬负手在背后,仰首望天上明月。
古往今来,汴京都是历朝历代的国都。也不知这座宫殿在明月中迎来多少位君主,又目送过多少王朝的覆灭。
朗月无声,青石甬路。
为着除夕夜的家宴,宫道洒扫得一尘不染,就连殿门前挂着的紫檀珐琅六角宫灯也清晰可见。
顺着小径往前走,迎面视野开阔,养心殿赫然出现早视线中。
遥遥的,空中还有女子的啜泣声传来。
却是先前盛宠一身的贵妃。
贵妃一身白衣,脱簪散发,瑟瑟发抖跪在冷风中。她声音凄厉,像是连绵不绝的哀乐,在殿前久久回响。
“陛下,求陛下饶臣妾的父兄一命,他们都是冤枉的啊。求陛下看在臣妾侍奉的份上,饶了他们。”
贵妃双目垂着泪珠,泪眼婆娑,她身旁还跪着五皇子。
五皇子年幼,尚且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跟着贵妃嚎啕大哭。
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戳灯,眼观鼻鼻观心,无人上前劝慰。
满殿凄冷苍凉,只有月光洒落。
多宝从偏
殿走出,借着夜色遮掩匆匆行到沈烬跟前。
沈烬望着不远处晕倒在青石台阶上的贵妃,面无表情。
多宝躬身解释:“贵妃娘娘的父兄前些时候犯了事,陛下盛怒,将人流放三千里。”
皇帝多疑,近日疑心更甚,有时连多宝都被拒之门外。
年前还查抄了三位朝臣的府宅,朝中人人自危。就连最得陛下欢心的贵妃,娘家也难逃此难。
“说起这事,贵妃还真是冤枉。”
只因兄长在席间醉酒骂了道士一句,家中就惨遭大难。
沈烬一双黑眸藏在夜色中,看不清喜怒哀乐。他语气平静:“只怕父皇早有此意。”
多宝摇摇头:“老奴愚钝,这就不知了。只是陛下近日总睡得不安稳,好几次奴才在外面守夜,都能听见陛下自个一人在殿中自言自语。”
有时言语疯癫,有时仰天长笑。
沈烬眉心一皱。
太乙真人的仙丹并无此效果,只会让皇帝身子一日日衰退。
他沉吟:“近日来皇可见过何人?”
多宝摇头:“往日太乙真人还能见到陛下,只是近日皇帝连他也不肯见了。”
多宝细细思索,“虞家前些日子曾送来十八卷经书,陛下倒是留下了,日夜翻看。”
沈烬抬眸:“……经书?”
多宝点点头:“听说那经书是用羊脑笺写的,虫蚁不侵,陛下很是喜欢,还赏了虞老爷子好些东西。”
……羊脑笺。
不知怎的,沈烬忽然想起在汾城,温思邈送给明窈的那一匣子羊脑笺。
他眸色渐深:“知道那羊脑笺是从何而来的吗?”
多宝:“说是底下人从当铺收来的,那玩意金贵,好些人都不认识,还当是寻常的瓷青纸,还是虞五姑娘认出,花大价钱让人从当铺买了来。”
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沈烬低眸沉思。
忽而,殿中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却是皇帝掀翻案几,他赤足站在殿中央,脚边是散乱的经书。
皇帝披头散发,一双眼睛猩红。忽然又蹲在地上,牢牢将自己埋在经书中,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浮木。
“都是朕的,这天下都是朕的。”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要你们死,要你们死!”
话落,又抱着经书不肯撒手。
沈烬透过纱屉子往里瞧,忽觉皇帝此番目光意外熟悉,像是……吃了玉石散。
他眸色一变:“殿中的熏香和膳食可有查过?”
多宝连连点头:“早查过了,且陛下日日食以仙丹,并不曾碰过膳食。老奴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应是高处不胜寒*。”(*出自苏轼《水调歌头》)
侍从、臣子、后妃、皇子……
哪一个,皇帝都不会信。
又或是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管是谁,都只能是孤家寡人。
月影横窗,皓月当空。
多宝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瞍???N?衬??()『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忙忙福身告罪。
伸手抽自己的嘴巴子:“奴才方才都是乱说的,还请二殿下恕罪。”
耳光响亮,毫不留情。
“行了。”沈烬不耐烦,目光透过纱窗,落在殿中沉迷经书的皇帝身上。
他伸手轻抚过腰间佩戴的香囊,小小的剪纸叠在香囊中,没有一点褶皱。
沈烬眸光冷淡:“我不是他。”
他自然不会落得殿中人那样的下场,至少、至少……
香囊捏在沈烬手中,几近变了形。
……
马车在黑夜中穿梭,府门洞开,横梁上悬着的宫灯在夜色中轻轻摇晃。
沈烬步履匆匆穿过抄手游廊。
庭院杳无人声,静悄无人咳嗽。
许是以为沈烬此刻定在宫宴上,守夜坐更的婆子都偷偷跑去吃酒打牌,院中只剩沈烬一人的飒履践踏之声。
他疾步越过月洞门,夹道青竹相拥,树影重叠。
檐下尽头立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绣球灯,明窈坐在暖阁长廊前,脑袋一点一点,险些撞在倚着的黑漆柱子之际。
蓦地,一只手悄无声息挡在明窈额前。
沈烬宽厚的掌心接住了明窈。
沈烬骤然从梦中惊醒,隔着一双惺忪睡眼和明窈相望,像是不可置信:“公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可是宫宴结束了?”
沈烬不语,他倏尔垂首攥住明窈的手腕,用力将人拽入怀中。
满怀飘香。
淡淡的熏香萦绕在耳边,像是抱住了一树梨花。
明窈鬓间的红珊瑚玉簪在空中晃动,荡落点点光影。
明窈不明所以:“……公、公子?”
许是今夜的松叶酒醉人,沈烬揉揉眉心,一手仍环在明窈腰间。
明窈小心翼翼望着沈烬:“可是陛下训斥公子了?”
沈烬笑了两声:“父皇有事,并未赴宴。”
言毕,又低头看明窈。许是今夜的酒上头,沈烬不曾看见明窈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轻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窈粲然一笑:“在等公子。”
她脸上坦坦荡荡,半点虚情假意也无。
好像不管沈烬何时归家,都能在回房的第一眼瞧见明窈。
沈烬淡声:“往年宫宴,都是三更天才回。”
除夕夜宫中会放焰火,满天金光闪现,姹紫嫣红,香屑一地。
待回府时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明窈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只是可惜公子今夜看不到烟火了。”
沈烬沉声:“……你想看?”
……
沈烬并未让人备马车,只同明窈同骑一马。他策辔前行,一高一低两抹身影在黑夜中狂奔。
冷风在耳边呼啸,明窈裹在厚重的孔雀氅中,侧目凝望在黑夜中疾
() 行的沈烬。
风声呜咽,隐约有丝竹乐声从府邸深处传来。
月色践踏在马蹄下,不多时,城楼近在咫尺。
固若金汤的城门本该戒备森严,可是此时却无人看守。
沈烬翻身跃下马背。
浅淡月光氤氲,沈烬长身如竹柏,立在悄声夜色中。
明窈左右张望,珍珠软缎鞋在空中轻轻踩了踩,还是够不着地。
沈烬好整以暇望着明窈,颇有耐心等着对方下马。
明窈拢眉,细细回想自己是怎么上的马,好像沈烬只用一手就能将自己抱上马。
明窈目光徐徐落在沈烬脸上,低声呢喃:“……公子,你扶我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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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足稳稳当当落地,明窈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
城门口安静无声,只有角落处坐着一个侍卫,那侍卫喝得酩酊大醉,脚边还有一个滚落的酒壶。
酒水洒落一地,那人睡得东倒西歪,身上的戎装也是松松垮垮,半点官兵的样子也无。
不像是当值,倒像是来军营中混吃等死的,随时准备卷铺盖回家走人。
明窈双眉紧皱,绕过侍卫随着沈烬登上城门。
长长的台阶横亘在明窈眼前,她款步提裙,拾级而上。
沈烬走得并不快,明窈轻松跟上,她好奇。
“公子怎么忽然想来这里了?”
“此处安静。”
明窈抚着城墙往下望,忧虑重重:“若是被人发现,公子会有麻烦吗?”
“不会。”沈烬下颌轻抬,示意明窈看那个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侍卫,“今夜守城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了。”
明窈愕然瞪圆双目。
城门戒备如此松懈,是她始料不及的。
沈烬两手撑在城墙上。
风拂过他的袍角,凉意在背后升腾而起。
他像是看出明窈的疑惑,温声解释:“此事说来话长。”
皇帝疑心日益加重,金吾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只是当值三日就被贬。
长此以往,军纪涣散,人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根本不管其他。听说有的人是早上当值,下午就被贬官。(*选自罗隐《自遣》)
明窈心觉荒谬:“可是长此以往,军心定然不稳……”
妄议朝政是大罪,明窈当即噤声,不再往下说去。
苍穹之下藏着万千星辰,沈烬俯瞰城中的芸芸众生,他手中捏着扳指,意有所指:“不会很久。”
雾霭沉沉,夜色如浓雾弥漫。
明窈遽然一惊,怔愣之后,是浓浓的震惊和诧异。
或许明日,或许后日……
这天下就易主了。
倘或沈烬掌权,城门的守卫定不会如此刻这般松懈。到那时,她若是想从汴京离开,只怕不是易事。
明窈垂眉敛目,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
陡地,一声礼炮冲向黯淡夜幕。
满天星光点点,如百花绽放。
欢呼声渐起,百姓抚掌仰首,明窈下意识也跟着抬头。
光影明亮,映在她一双空明眼睛中。
她转而去寻沈烬的身影,深怕沈烬看出自己先前的迟疑。
明窈眼睛弯弯,笑道:“公子,你快看……”
茫茫夜色中,礼花乍现,沈烬一双墨色眸子落在黑夜中,忽明忽暗。
明窈抬高的手指蓦然顿在半空。
沈烬低头。
凉意落在明窈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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