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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颜怀柳:神黯泪长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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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打春水过,春也就真的不再来了。春日里的最后一场雨原是这般凄凉,雨势虽小却能够点点滴滴都打落到人心的最柔软处去。万般皆是苦的,便是嘴里含了蜜饯,那苦味儿也仍会由腔子滑入咽喉。苦就呛在喉里,若硬吞不下便又会重新回转到嘴中,苦味经得一个轮回,最终仍会被生生压到舌头底下,挤到自己的牙齿缝里去。

独立窗前的颜怀柳已经历过了这份逃脱不得的苦,他本还努力让自己分神去听窗外的雨声,妄图消解掉些嘴中的苦味儿。然而没有用的,直到他听那雨声听得絮了,苦味依旧难消,他便只好选择去面对兄长颜怀德那份兀自呜呜哭泣的沉重。

旁人看不出颜怀柳的悲喜,他总是神色淡淡,即便心头正如同家中人一般蒙上层难以挥退的阴翳,却到底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任由酸楚,苦痛,不安,乃至于惊惶攫住自己。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无力处,事有两面,情有两难,总令人不知如何方才是真好。

风雨潇潇,窗外芭蕉丝毫不晓得屋中人们的心绪,径自潇洒绿衣长,不去理会有无人正莫凭小轩窗忍泪端立。屋内的气氛几欲逼迫得人发狂,无数导火的火苗隐形在空气中簇簇窜动,只待谁来打破这一场压抑。

压抑必须打破,不论随之而来的是何种凄厉风雨。谁都知道这样做需要勇气,如同谁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得有人出来做主,有人出来说些什么。

颜怀柳看了眼兄长颜怀德,这个本该像个顶梁柱一样撑住所有的男人现下正抖若筛盘,高大的身躯被他自己用双臂牢牢裹挟,整个人看上去与受伤过度的野兽差不了些许。

兄长是不能指望了,但总得有人出来说些什么。于是,颜怀柳只得发声说话,也就是在开口的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比之兄长其实强不到哪里。尽管神色平静,可颜怀柳的声音在发抖,颤动的声线随着上下牙床一颠一簸,直到将话说第二遍的时候所有人才听出了他在说什么。

“怀蓁应该是被大炮炸没了。”颜怀柳用并不板上钉钉的口吻去说一件几乎确凿无误的事。他甚至不敢在话里用个‘死’字,只能用‘没’字来替代。同样的他也不敢说“肯定”,而是用“应该”替代。

无奈便是颜怀柳如何小心注意措辞,二姨太依旧承受不住。二姨太原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此刻却忽地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其声骇人,形同杜鹃啼血猿哀鸣,对应着半生白发送青丝,一声一回肠一断。

断断续续的话从二姨太那张艳红的嘴里吐出,她嘴上抹的玫瑰色唇膏不见玫瑰,偏偏那隐藏起来的玫瑰荆棘刺穿了她整张嘴般直令她语不成声。“我的……我的儿啊……不会的……不会是他的!”待这句使二姨太拼尽全力的话被喊出来后,她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一边哭一边魔怔般不住抽起气来。

满脸不忍的王嫂抹着眼泪走过去给二姨太顺气儿,二姨太顺势靠到了她肩膀上,哭得越发幽凄可怜。因为从厨房出来得着急,王嫂身上还围着条沾了点油渍的灰色兜裙,里面则穿了身黑色香云纱中装,全身灰蒙蒙的应着亡故人的景。

王嫂哽咽道:“二少爷,会不会是弄错了?传信来的人可靠得住吗?”王嫂也是伤心着急,否则按照规矩断不能这样向少爷问话。她原是大奶奶的陪嫁,但大奶奶走得早,等到二姨太进门来后她因着资历老的缘故便处处提点着戏子出身的二姨太,直到如今二人主仆相依,不是亲人更胜亲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颜怀柳自不会在这种时候于规矩上去责怪对方,他强自镇定后语气也趋于了平稳,道:“不大会出错。”他下意识省去了不会出错的理由,因为那会更加刺激到二姨太。

但这次偏偏又换了二姨太夹着哭腔来问:“二少爷,真都……真的不会是……搞错了吗?”她甚至都无心去拢一拢遮住眼帘的几根雪白发丝,任由它们被泪水粘黏着浸到眼眶里引发出阵阵刺痛。

颜怀柳几乎想要当众叹气,但自小养成的家教阻止了他这样去做。叹气既代表无奈亦象征示弱,这是决计不能在女人们面前做出的举动。眼下兄长已经有失分寸,他不能再给女人们带去更多不安。

可颜怀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兄长戳破了二姨太微弱的希望。颜怀德用残忍且不合时宜的话语斩断这个可怜女人的所有幻想,他说:“是义父那边送来的消息,他已经派人将……将怀蓁送回家了。快的话明日上午就会到。”

这般一说诸人便都知道事已成定局,不必再去抱些无谓的希望了。谁都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颜怀蓁为何要去从军,他本只是一个医学院都没毕业的学生,他甚至都还没让自己的手术刀沾过血,结果却迫不及待地跑去舔了战场上刀枪棍棒的血迹。

二姨太果然发了疯,不愿因出身被人指摘而向来端庄齐整的女人此刻全然没了形象。她歇斯底里地发出连声嘶吼,长有寸许的指甲直指颜怀德,五官扭曲到令面容都产生了歪斜。

“凭他是谁!凭他是谁!怀蓁就是被他给骗去的!是他,是他害死了怀蓁!大少爷还叫他义父,他配吗?他先害死了老爷,现在又害死了怀蓁啊!”

这段被所有人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往事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猛然揭开,它是永远闭合不上的渗血伤口,多年来令所有人一边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一边又胆战心惊地祈祷事情总有结束的一天。

但是,他们终究没有等来颜怀蓁的回心转意,颜怀柳记忆中的弟弟是那样一个纤细柔软的少年,说起话来和风细雨,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踩伤脚下任何一只生灵,所有人都说成为医生是他的天职。但是颜怀蓁骨子里到底是继承了颜家的倔强,他在磅礴大雨的夜晚直奔向一份渺茫的憧憬,当真做到了至死不回头。

往事是伤,但是同颜怀蓁的死亡比起来,再大的伤口都算不得什么了。毕竟,不过是又多了一处伤口,一处能与先前的伤口合二为一且怕是要永远恶化下去的伤口罢了。

思及此,颜怀柳忽略掉大哥觑他一眼的暧昧眼神,径自背过身去,终究忍不住垂下头叹出口气来,好在直面这声叹息的是窗外连天无尽的雨幕,不仅叹息声被遮掩,他叹出气来的模样也未被其他人瞧见。戴在左手的红色尾戒隐隐闪烁光亮,对于颜怀柳而言今日的唯一一点光亮和温暖便来源于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2,颜怀蓁:年少情爱几多忧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小弟颜怀蓁跪在他和兄长面前诉说着自己对一个年长男人的衷情。

颜怀蓁跪在书房冰冷的大理石瓷砖地板上,低下头眼尾敛起,密长的睫毛未掩住他满脸的心意已决。颜怀柳坐在颜怀德下首位,屏息敛气并不插话,待小弟坦白完后不自主地拨了拨左手上的红宝石尾戒,这还是自家小弟口中那个意中人的儿子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

“我要跟着他去打仗,学校那边我已经都说过了。”

许是又打又跪地折腾久了,颜怀蓁脸色发白,额头不断有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他经受住了颜家不知道哪辈传下来的规矩,直待受够了打方才有机会说出这些忤逆话,好容易坚持下来自得硬撑到底。

“大哥,二哥,我要去打仗,跟着他一辈子,他没拒绝。”

颜怀柳奇道:“没拒绝你什么?他要同你在一起?”

颜怀蓁眼中冒着誓不罢休的火光,灼热得能将自己和他人皆燃成灰烬,“他说我们不可能,但没拒绝我跟着他去打仗!反正我非他不行,至死不渝。”

少年人似乎总能够为了情情爱爱豁出一切,也不论他口中那个想要至死不渝的对象是否乐意。颜怀柳在那一瞬被自家小弟的坚决气到想要发笑,但大哥一句轻飘飘若柳絮的回答令他将要勾起的嘴角重新拉成了直线。

大哥的回答属实不可思议,他说:“那就去吧。”

颜怀柳本该阻止的,甚至在看到小弟欣喜若狂的笑容后心中还划过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但他没有,因着对方是大哥,他早就习惯于不去否决对方的任何决定。其实他也可以努力去说服小弟,但他仍是没有。所以以后也再没这样的机会了,有些错失往往就是一辈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哥那短短四个字最终决定了小弟颜怀蓁为数不长的后半生。他家小弟那年才十六岁,离开时的背影仍透露着属于少年人的莽撞,他甚至连伞都不撑便跌跌撞撞地要跑到心上人那边去报喜。

颜怀柳是看着颜怀蓁长大的,从幼年的蹒跚学步到初入学堂时颇不情愿的一步一回头。过往的记忆从没有这样清晰过,却最终停留在他被人抬棺入堂时的样子。小弟颜怀蓁从此再没法子自己走回来了,他无法再像过去下学时一样用清脆的嗓音走向自己,进而露出个调皮的笑来说:“二哥,你又来接我呀。你真好,比大哥好!”

灵堂中一片黑白之色,家中人皆浑身缟素,一众和尚道士正在堂内敲木鱼或板子念着经。颜怀柳被这声吵得天灵盖阵阵发疼,胸口窒闷得紧。

“人死不能复生,敬请节哀。”

“百忙之中多谢前来。”

弯腰,鞠躬,起身,不断重复的动作令身体渐渐变得麻木起来,颜怀柳跟在大哥后头接受客人们真假不知的安慰。他实则并不认为这有多大意思,他们应该哀悼的是死者,便是假模假样地哭个几声也能叫家属以为总有人能同自己感同身受,而不是对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说无谓的话。

何来节哀?于识得颜怀蓁的许多人而言不过是故人复不可见,但约明年翠微高处便又能识新友的插曲罢了。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旧人旧事不过若庭前鸟雀轻飞迅羽,一抛便是九霄云外去。甚至有不知事者,再遇见他们这些家中人还极可能道个爱上层楼,却不见他们主人家这边仍是天凉好个秋。

“我……我是代表学校来的,我叫李仁,颜怀蓁过去跟我同班。”

或许是颜怀柳胡思乱想太过,老天爷便真大方赏了个跑到他们面前哭的人来,这人颜怀柳和颜怀德倒都是勉强识得的,就是一下子叫不上名字来,也幸而对方自报了姓名,否则必得好一番尴尬。

颜怀德从仆人手里取过热乎的巾帕递交到李仁手上,李仁感激地接过,拿了巾帕去擦流淌在肉脸上的泪水,不过那泪水越擦越多,最后李仁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巾帕里头去了,情真意切的直令观者唏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颜怀柳淡漠地在后边看着,心中起了个疑惑。他记得李仁同自家小弟关系一般,并且此人课业社交皆是平平。学校找人来奔他们颜家的丧是得给他们颜家面儿,全了彼此的关系,但为何会选了李仁来奔丧?

“赵大帅,赵少爷到!”

门口响起仆人高声报门儿的声音,此刻几乎堂内的所有人都禁不住伸了脖子朝外边张望起来,一些人窃窃私语,一些人则带着暧昧的表情去觑两位颜家少爷的神色。小小的骚动直到赵大帅和其子赵诚步进堂后才算终止。

倏然间仿佛天地都安静了,道僧们停下念经,其余人等则不约而同地噤声下来,也不晓得都在等些什么。

赵大帅是颜家世交,比早些年故去的颜老爷小上两岁,如今也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了。也许岁月确实择人而待吧,赵大帅看上去比颜家两兄弟大不了多少,从军数十年依然肤白胜雪,两叶细长眉下一点朱红痣衬得其艳丽逼人,唯一变的是过去常被人评价说为面若好女的容貌如今添出了好大一番气势,自那双薄唇中吐出的话便是再轻柔也令许多人不得不严阵以待了。

赵大帅丝毫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他径直走到棺椁前上完了三柱清香后也不同家属说什么节哀,抓过一旁颜怀德的手腕就往外走。

颜怀柳见大哥被拖着走忙身形一晃,侧身挡住了去路,轻声道:“清叔,今日是小弟丧礼,你若有话要同大哥说也请等到大哥空闲些的时候吧。”

颜怀柳已经忘记自己喊眼前人“清叔”已时隔多久了,应该是自打父亲被气死后他就再没这么称呼过这个人,也不意多看到他,于是就尽量躲避。现下也是着急才会不由脱口这么叫出来,却不想竟有了几分示弱的意思。

赵大帅无甚表示,只淡淡瞧他一眼,面子则是不给了。他对颜怀柳说:“这里交给你照看就够,德儿我带走了。”说罢继续大步朝外走,可似乎又有些不放心,脚步稍停了停,偏头对自己的儿子赵诚嘱咐道:“赵诚,你帮衬着些。”

颜怀柳跟前几步还待再说什么,肩上却传来股子不轻不重的力道,他回过头去便看到赵诚冲自己摇头的脸。如果以相貌论,赵诚同赵大帅完全不像亲生父子。赵大帅容貌艳绝,目之所及中但凡有他便再难看到其他人。赵诚的长相则平凡得很,他生得张宽大国字脸,正气有余而斯文不足,脸上因为少时得过天花残留了星星点点,有几个点大了些,便像个小窟窿般映出黑色斑迹来,无论怎么看都完全算不得是好看的容貌,顶多是普通,但自有人喜欢他到心坎儿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颜怀柳就是那个人,他的喉头动了几动,几乎吃力地叫出眼前人的名字:“赵诚。”出于习惯颜怀柳又想去摸佩戴在左手上的戒指了,其实赵诚送他的东西不论其本人在与不在都能给予他支撑下去的力量。但是,赵诚现在就在颜怀柳身边了,如此便又是不同。

赵诚似有所感,放在颜怀柳肩头的手离开肩膀后便去到了对方的左手处,他没有握住颜怀柳的左手,只轻轻用自己的手背去碰了碰,用怕触碎对方的力道。

颜怀柳感受到左手传来的温度,身体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他克制住用手指去勾赵诚手心,进而牢牢抓住那只手不放的冲动。这里是灵堂,他们站在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颜怀柳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但他们二人这回分离得实在有些久,道不尽的思念辗转过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收到小弟死讯的时候颜怀柳固然悲痛伤怀,却也不住地担心赵诚会同样遭遇不测。连着几日噩梦连连,直到昨天颜怀柳都没睡过一个踏实觉,眼底下有着明显的乌青。现下,只因手上一瞬而过的温度,颜怀柳已经全身发软,他总算等来了可以依靠和倾诉的人,他止不住自己想要在这人面前软弱一把的汹涌欲望。

“赵诚,我……”颜怀柳终究忍不住反手一把抓住了赵诚的手,他本以为自己没力了,却不想人在抓到救命稻草时往往是倾尽全力的。颜怀柳甚至有些担心赵诚会被自己抓疼,他一直都有练拳,是可以徒手掰石门的力气,但他不想放手,更不肯让对方挣脱出自己。

“撑住,我陪你送怀蓁最后一程。”赵诚的声音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厚实有力,他有着令人不觉孤独无助的力量,更难能可贵的是赵诚懂颜怀柳,如同颜怀柳也很懂他。

僧道们念经的声音重新有序地响起,为颜怀蓁引路用的两盏清油灯在棺椁旁显得格外打眼。颜家大宅内里早就整修成了西洋风格,清油灯的古朴看上去与这个家十分不相衬,但和尚道士们都进言说地下不同地上,那里从不需要太亮,所以只需用一只小碗,里面放一点食用油,再将一根棉纱用油浸湿放在碗沿口上点着即可。俗称清油灯,实际是送魂灯,寒酸得可以,但人走时本就孑然一身,万事万物皆生不带来死不去,又怎会去计较两盏清油灯。

光应该是温暖且亮堂的,可颜怀柳瞧着那摇摇晃晃的清油灯的光连棺椁的影子都照不全,便难以想象它真能照亮小弟以后的路。小弟之后就得一个人走了,想想都是无限凄凉。

“小弟身边有个人也是好的,可惜……”颜怀柳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想着幸而自己有赵诚陪伴身旁,赵诚就是他的光,他也是赵诚的光,他们彼此互相照亮。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颜怀柳怎么都不会想到之后的一系事情竟都是来源于他今日的这句无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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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分散心神,颜怀柳扫了眼堂中。能叫人看场好戏的赵大帅来去匆匆,众人却戏兴不散,一张张努力保持冷静的脸孔上各长了张出到门外定会细碎起来的嘴,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里真正会为颜怀蓁伤怀的怕也只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李叔和王嫂了。

李叔要顾客,尚无法将情绪舒展出来,而王嫂则没这么个顾忌,她正簌簌泪流不止,手上的帕子已换到了第三条。反观二姨太今天却完全没有掉眼泪,来赴丧的人中偶尔有觉得奇怪窃窃几句的,可唯有家里头的人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死了,眼泪也早在得知儿子死讯的那日里流了个干净。

哀不在弦动,恰如人之伤情哀戚全不在言语表现上。空肠断,自此后不得春知,像二姨太这样将一颗心全然仰靠到丈夫和儿子身上,活得完全不知自我的女人哪里还会再有春天。人言天地之宽,于二姨太却不会再有天地,不难想见她日后肯定会幽独一隅,终日哀弦冷乐了。

二姨太做戏子时唱得最好的是那段:“霎时打散秦楼凤,隔行云,巫山几重。昨宵好梦无凭准,猛提起心愁意冗。凭将此日思前日,谁想佳期负后期。世上伤情无限事,琉璃易碎彩云飞。”

正所谓台上一声啼,台下千人泪。当年的二姨太用着花袭翎这个艺名,其名号响彻全京城,整一个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而被纳入颜家后她就不再唱了,便是颜家老爷兴之所至曾要她亮亮嗓也是万般不肯。

花袭翎曲终在作为二姨太嫁入颜家的那一年,没有人知道那日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戏子存的不过是自此安分度日,侍夫教子的小小念想罢了。二姨太从不怨颜家两个少爷只将她当个体面下人,也不怨颜家老爷至死不曾想过要将她扶正,她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就在于尽管出身下贱却有点骨气,虽难免带点戏子习气,可从不存任何下作想法,也不会再去做些过去是戏子时做的事,例如唱戏。

事出反常必有妖,颜家的怪事就发生在二姨太重新亮嗓唱曲的晚上。彼时,颜怀蓁头七已过,大家都又各自忙起其他事来。赶巧儿这天颜怀柳同人约好盘租去了,赵诚不晓得,用毕午饭便上颜家来找他。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颜怀柳也不下一次提醒过赵诚来前要先打个电话,可赵诚嫌麻烦总是不去做。

赵诚本以为只需等个小半晌的工夫,不想坐在正厅沙发里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竟已全黑,厅里也竟全然没有光亮。唱曲声幽幽传来,字字哀婉,声声凄切,明明不是哭声,却仿若人在呜咽饮泣,这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赵诚从戎至今胆子自是比普通人大上许多,便是如此乍听之下也都控制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随即他听出了是二姨太在二楼唱曲儿,心想这女人真是可怜,便也就体谅对方丧子之痛没有阻止。赵诚合该立刻寻个下人去楼上阻止的,如果他知道二姨太唱的不是寻常曲目,而是招魂曲的话。可惜,赵诚不是个风雅人,别说二姨太擅长的是昆曲,就是热闹的京剧他都不太听,自然没法子分辨对方究竟在唱些什么,也或许他本就有此一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入夜的风声呼啸得厉害,吹得连窗户都发出了阵阵响动。不知不觉间,赵诚在黑暗中听了有好一阵儿,他听着风声佐着二姨太的唱曲声由高起,再由低落,随即又高起,那声调绵长哀怨,于婉转反复间催人心肠。赵诚不由听得有些痴,他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一颗心却随着唱曲声不断起起伏伏,这还是在不知道唱词是什么的情况下。可紧接着尖锐到裂开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既像是女人声带猛然撕裂引发的剧烈变音,又像是女人被扯破了连骨的皮肉后发出的凄厉哀鸣。

赵诚以为二姨太在上面出了事,急匆匆迈步就往楼上跑,也不及去怀疑为什么动静如此之大,可家中除了他竟无一人出来查看。

“二姨太?”

二楼的走廊深陷在黑暗之中,走廊上的所有门都正紧闭着。除了那道门,那道门像是在欢迎赵诚,镶嵌着琉璃彩绘的木门露出道窄窄缝隙,一缕橙黄色的光线从门的缝隙中隐隐漏出,引诱着他探身进入。

“二姨太?”

人的本能是进行自我保护,往往在危险发生前就会收到来自身心的警告。起先,赵诚出于某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并没有推开房门,他觉得那扇门是故意这么敞开一条缝来的,就等着他自投罗网。本已伸出的手刹时停在了半空,他在门外踌躇了好一会儿,直到里面又传来了唱曲声。

赵诚禁不住提高了嗓门问道:“二姨太,你没事吧?”

曲声不停,吸引人一探究竟。赵诚终究还是缓缓推开了那扇门,里面是再普通不过的卧房布置。二姨太就坐在小桌旁,她身着起边团花褶子的戏服,额首围着一圈银锭头面,鬓边霜白如雪,流逝的韶华已被面上的油彩遮盖。赵诚不晓得二姨这样已经算作是略施彩墨,乃为昆剧中的旦角俊扮,只觉得她有些吓人,尤其上嘴角的地方被拉得飞起,加之暗沉的绛红唇色又平添份死气,顿感心中不适更深。

“别唱了,若实在难过不如出外散散心。”

二姨太不回赵诚的话,她继续自顾自唱自个儿的,唯有那对幽幽怨怨抬起的双眸说明她并非没有听到赵诚的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蓦然想起颜怀柳曾向他提起二姨太似乎将颜怀蓁的死归咎到了自己父亲身上。说起来颜怀柳还曾担心二姨太会因情所累不识大体,说他本不赞成让二姨太出现在丧礼正堂上,最后还是颜怀德认为母亲总想送儿子最后一程,并且生母不在尤为不妥,难免惹人闲话才做了罢。颜家三兄弟面儿上看当属颜怀德最硬朗坚决,但赵诚知道颜怀柳实际才是最冷清果敢的那个。当初赵诚本已经放弃同颜怀柳在一起了,可对方表示认定自己便是一辈子的事,除非他死,否则赵诚休想摆脱他。情人间的蜜话莫过如是,越是纠缠狠毒越是彰显甜蜜,几同毒药无有差别。赵诚对颜怀柳也是满腔真心,故而听到他这么说后反倒觉得什么都值了,以后便是死都要死到一块儿去。

他们俩没有死,死的是颜怀蓁,同样是为了该死的爱情。而颜怀蓁的母亲仿佛也要死了,她决意要将自己杀死。二姨太终于唱罢了戏,却开始凶狠地揪扯起了自己的头皮,银锭划破她的额头,猩红的鲜血猛刺进赵诚的视野里。

“快停下!你这是做什么!”

赵诚慌忙去阻止她,可二姨太的力气竟大得惊人,她一把甩开赵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着他的面用银锭去戳自己的喉咙。

“快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快来人帮忙!”

赵诚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他的脑海中飞速浮现出自己母亲自杀时的情景。赵诚仿佛又深陷到了那个时候,他正面对着歇斯底里的可怕女人,而自己则仍旧是那个年仅七岁的小男孩。

“快来人帮忙!来人啊!”

然而,没有任何人来帮忙,偌大的颜家正用万籁般的死寂去烘托这间房里愈演愈烈的疯狂。赵诚知道自己应该上去夺下银锭,他不能再任由眼前的女人削皮刮骨般去剐自己的脖子,银锭质地虽不锋利,但也禁不住女人的决绝。

但赵诚没有上前,始终没有,如同母亲在自己眼前自尽的时候。母亲与二姨太的身影最终双双重叠,脖颈上的鲜红衬得她们面上的笑意若樽前晓红花月,她们得到了解脱。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4,颜怀德:父子兄弟因以寄之

巡捕房的人来颜家例行公事般串儿了一下便走了,二姨太的死被定性为自杀,死亡时间至少在半天以上,死因是过量吸食大麻,去得倒也并不太痛苦。这根本是不用费心去调查的事,一个经受不住丧子折磨而整日郁郁寡欢,最终支开所有人寻死的女人罢了。唯一的麻烦还是那位昏睡在颜家正厅中的大帅亲子,也不晓得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自打醒来后就抓着人不断重复“去把银锭夺过来,快去把银锭夺过来!”

不过,大帅的儿子并不用巡捕房的人狗腿般跑上去嘘寒问暖,颜家的二少爷打从进门起就将人给圈在了自己怀里,不许旁人擅自窥探怀中的赵诚一眼。颜怀柳身形纤细,反观赵诚则魁梧高大,可颜怀柳气势上霸道得很,因此他圈着赵诚的姿态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闻讯从大帅府赶回来的颜怀德自抽泣着的王嫂和李叔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李叔简洁明了地禀告完后便退下去做后续安排了,王嫂则拖拖拉拉又是可怜二姨太的不幸又是暗示颜怀德去管管颜怀柳那边。出于同二姨太的良好关系,王嫂显然颇不满颜怀柳对二姨太的死无动于衷,却忙不迭去关心颜大帅儿子的做法。可对方是二少爷,她不敢随意置喙,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同小时候被自己奶过个把月的大少爷拐弯抹角地说道了番。

颜怀德安慰了王嫂几句便让她退下去休息,王嫂这才拿着他脱下来的外套转身走了。颜怀德进家来的动静不算小,可他的二弟却自始至终连头都未抬起过,似乎一颗心皆扑到了赵诚身上。因为二弟的遮挡致使颜怀德看不清赵诚的具体模样,但能令二弟如此也足够想见赵诚的情形定然不好。

颜怀德开口向颜怀柳道:“先送赵诚回大帅府吧。你看是你自己亲自送一趟,还是派几个人跟着让司机开车送?”颜怀德会这样问是因为他知道颜怀柳轻易不肯去大帅府,但事关赵诚,想来他家二弟是不愿假手于人的,但总归得象征性地问上一句。

颜怀柳这才肯将视线从怀中人身上挪开,他转而望着颜怀德的眼睛,直视对方道:“颜大帅呢?”

颜怀德被他问得一愣,接着便用几声假咳掩盖过去自己的尴尬,道:“下人给我传信时颜大帅恰巧也在,他本是要一起过来的。”

颜怀柳扬了扬嘴角算作是笑,正对应颜怀德方才的假咳,他道:“颜大帅真是打得手好算盘,他不过来是因为你必须得回家来,而他总得找个让你再去他那边的办法罢了。我若不愿去大帅府难道就真让几个下人送一趟赵诚吗?呵,想想也是不可能吧。”

颜怀德皱起眉头,道:“怀柳,说话要有分寸,不要关心则乱。”或许是觉得太过严厉,便又温言道:“何况你是不会让我或下人送赵诚回去的不是吗?”

但颜怀柳在面对赵诚的事情上从来都是没有分寸的。他语声平稳,一句话里也只几个字,意思却足够清楚明晰,他道:“赵诚是他儿子。”言下竟有几分指责赵大帅不配为人父的意思在里头了。

“二弟,你太过了。”颜怀德语气沉沉,一双虎眼张大了便仿佛是在生气瞪人。他现下有无生气不得而知,但家主如此依着旧例旁人是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颜怀柳确实不再多说,他直起身来替赵诚理了理衣襟上的褶子,受惊的赵诚在他眼里就是个易碎物品,他用轻柔若杨柳丝丝欲拂烟霞的口吻对赵诚道:“阿诚,柳哥哥带你回家好不好?这里不好,都吓坏你了。”

很少有人会想到颜怀柳竟比赵诚大上两岁,赵诚人高马大的,与颜怀柳并肩站一起时才更像年纪大的那个。颜怀德虽知道但也总忘记这茬儿,可他的二弟总会在他即将要忘却的时候令他不由记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颜怀德看着颜怀柳对赵诚关怀备至的样子不禁想起父亲在世时对方挨的那回痛打。他们的父亲对自己的夫人和姨太太都不怎么样,但对他们三个孩子却十足十地疼惜喜爱。颜家宗族规矩极严,教养子女方面更有厚厚一本《颜家教养》以作参考,同《颜家家规》一并每逢年节就要放到供台上叫族里人参拜供奉。他家也存了两本手抄本放在库房里,轻易不会动用,或者说只动用过两次,一次就用在了颜怀柳身上。颜怀柳气质若淡月疏星,整个人总带着点对俗人俗事的不屑一顾,做起事来只论公正不论亲疏。父亲曾在家人面前同颜怀德开过玩笑,说若非颜怀德占了早出生的便宜,颜怀柳的冷心冷清实则更适合做颜家家主,家中人也均是玩笑附和。不过,自颜怀柳顶过那回家规,拼了半条命抱得赵诚这个“美人”归后便无人再开过这种玩笑。

那一回,家中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颜怀柳。如同方才颜怀柳直视自己一般,他当时也直视着父亲,道:“您不同意是因为赵大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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