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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的兵卒们被李自良的一席话引出了一年多来的憋屈、愤慨。他们所看见的是河东达官显贵歌舞升平,逍遥自在,而河西的贫苦百姓过着饥肠辘辘、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们是大唐越州的兵,守护一方百姓、守护越州城是他们的天职。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方才在桥头大显神威的数百陌刀士不见了踪影。
越州最东边的小城门已经悄悄打开,冷惊驾着一辆不知从哪个府宅门口顺来的马车,与陌刀队一同等待着什么。
越州北面,一队人马奔来。
马车里传来了微弱含糊的声音。冷惊无奈道:“我最多求神策军装个样子。”
骑兵们叫嚣着就要冲入越州城。
“挡!”
一个中年兵卒大吼,抱起一堆砖石,直挺挺地冲向城门,与重装重甲的骑兵烈马撞了个满怀。
中年兵卒倒下,他怀中的石块飞出,将一个骑兵砸下了马背,骑兵旋即被后面的战马踩死。
“挡!”又是一声响起。
一群兵卒抱起石砖,以身为墙,前仆后继地拥向城门。前面有人倒下,后面就有人顶上,组成了一道烈马都难以突破的屏障。
箭雨越过城墙,飞入城内。
“鱼继典,还不快让你的弓箭手准备,你若还是这般墙头草,我就去圣人面前告你!让天下文客对你口诛笔伐,史官唾骂你,后人辱你轻你!”李自良语无伦次,激动地喊道。
“李将军,莫要骂人,你看看你左右。”城墙两侧的石阶上,各有数百弩兵整齐地踏着步伐,走上城墙。
箭雨从城墙上倾泻下来,顷刻间几百骑兵跌下马去。一些反应稍快的骑兵脚勾马镫躲在了马腹下才幸免于难。
这场攻守战,加上之前桥头的拉锯战,整整熬过了一个黑夜。
天际渐白,雨势渐小。此时,两扇残破的城门被越州的将士们再次立了起来,再加上栅栏、石块,勉强把主城门封了起来。
一个年轻小将从脑袋大的缝隙里向外看,正看见对方几个马背上的什将挥舞着大棒,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一时间,小将只觉胸中的一股热血和胆气消了一半,他赶紧托起一块大石板,堵住了硕大的缝隙。
“嗖”的一声,远处,一道紫色磷弹冲天而起,数千高头大马出现,奔涌在地平线上。
“不好,他们还有援军,再来五千之数,我们真的撑不住了。”精疲力尽、满眼血丝的李自良喘息着自言自语道。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了。
“难道我越州真的气数已尽?”李自良看看城内疲惫的将士们,仰头遥望越州的东方,期盼着已经数个时辰不见踪影的薛兼训和薛瑞能天降福瑞,化解眼前这一看似无解的危难。
只有鱼继典眯着眼睛,盯着远处的骑兵。
一声叹息后,是长久的沉默。
“李将军,你真是老眼昏花了。”鱼继典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之意,平静地说道。
地平线上的骑兵们离得越来越近,白色的大旗上写着一个“神”字。
神策军的突袭很快就攻破了魏博大军的左翼。而陌刀队配合神策军联合攻击,魏博军队不得不分出两股骑兵从两侧退走。
田悦心有不甘,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越州城。
神策军并没有追击,在城外接走了陌刀队及其家眷后,就迅速离开了。
活着的人拥到桥上,在尸体堆里翻找着那个无所畏惧、挥舞着铁剑的少年。一身血污的花姑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一个一个翻找着。
“啊!”一旁,一个中年汉子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只手从尸体堆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花姑推开中年汉子,抓住那只手,将那只手的主人死命地拉了出来。
可惜是魏博的骑兵,没死透,还在抽搐着。
花姑绝望地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河面上的断臂残肢顺着河流漂向远方,血色的河水逐渐澄清了。
一把悬挂在桥边的剑掉入河里,砸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沉入了水底。
斥候潜行,数日后回报,魏博大军已经打道回府。
这一次惊心动魄的大战,让越州、浙东道,乃至整个江南都气氛低沉。
缘来桥上撤了守卫,越州也再无河东河西之分。升平坊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酒楼,普通百姓也可以去吃饭、喝酒、听书、唱曲。
不漏伞铺里,花姑翻扫着杂物间,发现两颗圆石,先搁在了一边。角落里的三个陶罐吸引了花姑的注意。
她抓着罐口的手指摸到了罐口内侧的一排小字,凑近了仔细瞧去,陶罐口的内侧刻了六个字:“棺木安葬墓碑”。
花姑拿起身边的两颗圆石仔细瞧去,大一些的圆石上刻着“爱妻昆月之墓”,小的上面刻着“爱子……之墓”。
第二个陶罐内,刻了“奴仆丫鬟养老小院”八个字。
花姑砸开了陶罐,钱币散落一地,里面还有一张张对折的纸,“银票,地契?”花姑喃喃道。
翻开折纸,原来是一张张信笺。起头称呼几乎都是“阿月”,原来是邓不漏写给他老婆的信。
微风爬进了小窗,一张不起眼的信纸被无形的手拿起,贴在了花姑的脸上。她拿下脸上的纸,一愣神之后,仔细地阅读起这封写着“臭小子”的信。
“阿月,这臭小子还真是个习武的绝才,这么小的年岁,只练了五日就有了气感,十日便摸着了剑法招式的门槛。真是捡了个宝贝。若我悉心教导,不出十年便可给你们报仇!”
花姑又拿起另一张信纸。“阿月,这小子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老吵闹着,说右眼看不见东西,可千万别成了瞎子。”
花姑再打开另一张对折的纸。“阿月,这小子今天去大闹医馆,我让他绝了医治眼睛的心思。一个废人,这么折腾还真不怕折腾死。他死了,谁替我卖伞赚钱、端茶倒水、养老送终。”
花姑接连打开一张张有“臭小子”三字的信纸。
“阿月,这小子瞎了眼,只怕以后是个废人了。即便这仇报不了,我也得压着他,让他赚钱,给你和我们的儿用最好的棺木、最沉的石碑。”
“阿月,那小子被我打了一巴掌,回来居然敢对我阴阳怪气了。我那一巴掌是不是打得狠了?一个被我捡来的孤儿,如果不能替我们去报仇,那当初何必养大他,又教他武功呢?”
……
当翻到了第十五张信纸时,花姑的眼角开始泛酸。
“阿月,我好像开始适应现在的生活了。有时候看这小子忙前忙后的背影,还真有点像我儿子。要是咱们儿子没死,与他差不了几岁吧……”
“阿月,这臭小子不自量力,看上了隔壁那蠢货的女儿。那丫头我看不是个干净安分的主,要是这臭小子将来把她给娶进来,我死了以后没人帮他,他要被欺负死。”
“阿月,你还记得当年和我决战的那憨货吗?现在也成了个老不死的,还找上门来了。这臭小子居然要拜他为师!也罢,走了我倒是清净。我也不想让他为你们寻仇了……原谅我,阿月,这臭小子斗不过那阴狠恶毒的贼人。你们已经死了,我不想这臭小子再遇见什么危险。”
一张张信纸,记录了这么多年来邓不漏深藏不露的内心。
花姑拿起最后一个陶罐,砸在了地上。这个陶罐里只有一张信纸。
邓不漏之徒邓奇: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小子没了老子,老子我没了小子,那你就是我小子,我就是你老子,现在老子要给你安排一门亲事。
那女娃我已经观察过几日了,总是翻着一本医书拿我练手,没大没小的,整一个野丫头。只不过娶老婆,善良总是比规矩重要,我们也不是大户人家,臭小子别挑三拣四。
我瞧得出那女娃内里是个菩萨心肠,生得也干净秀气,要是你能把她娶进门,瞎阎王也要被你牵着鼻子走。唉,也不知人家瞧不瞧得上你?你好好待人。你床底下那罐私房钱师傅替你保管了……师傅只是怕你又拿这钱去找些不靠谱的庸医,白白浪费了几年积蓄。师傅每日都往那陶罐里扔几枚铜钱,这么多钱应该够跟杜瞎子开口提亲了……实在不行把师傅的安葬费拿……拿走一小部分吧,总归要把这女娃先骗进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