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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扯些胡言乱语来讹我。”
“我师傅光顾着做伞卖伞,自己却从来不打伞。他也是淋的雨多了,梅雨的湿热之气入腹才犯病的,泻上两三日便得消停。”
袁明的腹部传来了稍响的一声“咕叽”,双胞胎听见了,面面相觑,怀疑眼前这个瞎小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邪乎。
袁明摸着腹部,神色警惕地看着邓奇。
邓奇将伞放在地上一字排开,指着中间的那把伞,一脸讨饶之色,说道:“今天早晨我送了一批伞给巡防营,是要运送给沿海的将士们用的,这几把还要回去加固。”
袁明疑惑。
邓奇见鱼儿上钩了,赶快加把劲,煞有其事地哀求道:“袁大善人您见多识广,必定知道海边的风刮骨、雨钻肉啊,给沿海巡查的将士备的伞不得是最上乘的?这不,他们把我的伞拿走试了一试,质量过关的全部收了过去。我带回剩下的这些,回去还要加工。”
袁明直勾勾地看着伞:“你这破伞好不好,跟我要揍你有什么关系?跟我要……可能得了泻症又有什么关系?”
“袁大善人揍我没关系,只是您需要伞去挡雨,可不能再让梅雨的湿热侵了您的五脏六腑。小子这俩眼睛本就瞎得差不多了,今天无意中冒犯了袁大善人,还请莫要见怪。要不您挑上一把最好的……不,两把!就当我孝敬您的。我估摸着有两把油伞几乎达到了兵爷们的要求,官家用的东西我也不敢随便送给旁人……”
袁明被邓奇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忽悠得得意起来。平日里袁明在兵丁面前也只有溜须拍马的份儿。而像他这样标榜自己伟大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地给人弯腰倒茶?今天被邓奇一通夸,只觉自己一点儿也不输给差老爷,浑身恼羞气愤化得一干二净。
袁明毫不客气地接过伞,还萌生了收这个识时务的少年做跟班的念头。
“袁大善人,一百文。”邓奇瞬间打消了袁明的念头。
“你孝敬我的伞,还敢问我要钱!”袁明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袁大善人千万别误会,小子绝没有任何讹您钱财的意思。只是这上乘的伞每日最多只能做出一把。刚送给差老爷们的,也是我师徒俩一个月的存量了。上乘的伞以卖给差老爷的价格卖给袁大善人,日后万一被发现,小子我也有个说辞不是。否则差老爷说小子不先紧着官家,治我的罪怎么办?”
袁明神色不善地盯着邓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一百文交到邓奇的手里。临了,又从一百文里抽回两文:“我袁大善人,就是要用更少的钱买上乘的油伞。”
这两文对于袁明来说,是他占的小便宜,也是自尊心。善良的人就应该多占便宜来补偿自己的善良,袁明这样想着。
“行,今天是您大善人,小子认了。”邓奇装作一脸肉疼地捡起地上几把破了洞折了边的油伞,跳上了一间梁顶。
袁明志得意满,让双胞胎跟班在身后给自己打伞,哪怕现在根本没几滴雨。他用一把能挡海风海雨的伞来遮毛毛雨,只觉浑身上下通透舒坦,大步向前。
邓奇继续在屋顶之间来回起落,打算等袁明走远后,把手上的破伞都处理掉,能收多少钱是多少钱,争取回到铺子后少挨点儿骂。
“老大,梅姐的屋不在这个方向。”
“啪!”袁明懊恼地一巴掌拍在手下的后脑勺上。
“叽咕——”袁明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余势铿长。
双胞胎中的另一人窃笑:“蠢材,老大这是回家上茅房去。”
“他娘的,那小崽子耳朵也太邪行了。”回家之后,袁明在自家茅房左等右等,可是肚子除了偶尔发出“叽咕”几声,根本没有别的反应。
错过了约会的袁明满头大汗地跑到一户人家门前急促地敲门。好一会儿,一个面容姣好的悍妇开了门,一巴掌打在袁明的脸上,让他赶紧滚,以后别再出现了。
没过多久,袁明的屋子里传出了霍霍的磨刀声。他发誓下次再碰见那个满嘴假话的瞎崽子,一定要切下他两只耳朵。
一个踉跄,邓奇一只脚踩了个空,脚尖跟着掉落的瓦片一起嵌进一间破瓦房,随即就被绊倒,跪了下来。
瓦片下有几根木梁柱作为支撑,邓奇的双手撑在其中一根木梁柱顶的瓦片上,双膝跪在另一根木梁柱顶的瓦片上,趴跪在屋顶的大梁上,一动也不敢动。
瓦顶洞下的屋子里本是一团漆黑,现在漏了点光进去,一双黑得发亮的乌珠朝上望了过来。
如果这时候在屋子里点燃一支蜡烛,如果邓奇的眼睛还没有瞎,他会看到一个满脸泥渍的小女孩在好奇地观察自己。
更准确地说,小女孩观察的是一颗奇怪的牙齿。这颗牙齿被一根小绳穿着,从邓奇衣服里滑出来,悬在他的脖子上。
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一把抱起小女孩,退到黑暗的角落,把她交给自己的婆娘,嘱咐道:“看好小豆子。”
被称为小豆子的小女孩在阿娘的怀中微微地挣扎着,好奇地盯着邓奇的脸,轻声问道:“阿娘,这个怪人是杀人恶鬼吗?”
小豆子的阿娘紧紧地搂抱着小豆子。
汉子抄起一把三尖头的鱼叉,握在手中微微地颤抖。他瞪大眼睛,凶狠地吼道:“我们无钱无粮,命更是一文不值,你不去别家,我……我家的鱼叉锋利得紧,刚磨的!”
邓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地侧头,试图通过周围的声音,判断自己该怎么脱离目前的窘境。
他听见屋子的墙角处有几只偷残糠的老鼠在“吱吱”地叫唤,于是他知道这是一间正四方的房子,横竖都在两丈左右;他听见拿着鱼叉的汉子脚底摩擦,试图挪动到一个安全的方位,于是他知道这是一间掺杂了大量红土的房子,而一般用红土盖房子的人家,穷得白米粒都找不出一颗,比流民好不到哪里去。一般人家,为了让红土房不至于坍塌,屋子的正中央一定会顶上一根最粗最稳的主梁。
他又听见几滴雨水落在瓦片上,声音厚实,没有那么地清脆,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伴随着一声闷雷,越来越多的雨点落下来,密集的雨声使得邓奇一如既往地变成了大雨里的聋子。
他双腿双臂肌肉一紧,向前蹦了半丈,落下时还是跪着。
黑暗中,鱼叉的三个尖头寒芒闪烁,对准邓奇,随时准备进攻。
在相对结实的主梁上,邓奇总算不用再如履薄冰,可以伸展四肢了。
一声惊雷,小豆子蜷缩在阿娘的怀里,阿娘躬身,赤膊汉子不由自主地将鱼叉掷向邓奇。
鱼叉打偏了,在邓奇的小腿上划下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又掉回漆黑的房子里。
邓奇吃疼,小腿一歪差点滑下房顶。他回想起多年前邓不漏说过的一句话,“凶恶是恐惧的外衣”。
他踌躇着要不要离开,下一次鱼叉又指不定在自己身上留下点什么。
他从身后抽出一把油伞,撑开,像插花一样将伞柄插进了屋顶的大窟窿。撑开的伞面嵌在房顶上,像个破补丁一样,但起码能帮这间小瓦房,在江南的梅雨天里撑上十几日光景。
“咣当”一声,鱼叉从赤膊汉子手中掉落。他尽力地平复情绪,让自己喘气不那么急促。阿娘松开小豆子,与汉子面面相觑。
小豆子费劲捡起鱼叉,将它立在墙边。“阿爹,阿娘,那个大哥哥为什么要给我们送伞?”
邓奇终归能安心离去,只是速度极其缓慢罢了。每隔几间房,他就找到一个或大或小的窟窿,如法炮制,直到朝后背摸去,空无一物。
他不再多留,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怕再多晃上几个梁,还有成百上千个窟窿要补,他心里不是滋味,更对不起自己床底下的那个陶罐。经过多年的打听,邓奇知晓,在江南的更南边,苗疆之地或有怪法可治疗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从来都不会让别人欠下自己什么,哪怕再可怜的穷苦之人,他在付出之后都会象征性地收些回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