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张绍民,真是一点身为丞相的自觉都没有。”
“看什么呢?”林景年从他们几人的议论中抽身,走到天香身旁,顺着她视线看去,便瞧见河堤的戏台子边聚集了许多形形色色甩着水袖的公子,兴致盎然道,“那儿来了出戏班子,迟一些我们一起去看吧。”
“你看得倒是挺开,不怕再像昨晚杀出来一个人要了你的小命?”
“到时我可不替你挡刀了。”
“我的命自然是没有公主您的值钱。”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个林景年似乎永远这副乐不思蜀的开心模样,比以往的自己还要没心没肺。
“你说你啊,要是当初接下了我皇兄给你的官职,哪还有这么多事。”
沉默了半晌,天香瞥一眼她便将视线移向了远处。
“算了算了,到时估计是更乱了。”她颓然摆摆手,“以你的智商,没准死得更惨。”
这丰朝的天下又不是她的故乡,她没有自己这般感同身受也实属正常。
怪只怪她皇兄没有一点用人的眼光,忌惮那些个文人也就算了,竟然连张大哥这位前朝功臣也不甚信任,宁可去提拔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太监。
她总不能教唆张大哥也将自己阉了,以取得皇兄的信任吧。
“虽然啊,对于昨晚连累到公主的事情我很抱歉,”她贼眉鼠眼凑到天香耳边,低声窃语,“但是公主您也并不是毫无收获的,所以,嘿嘿。”
“去你的吧!”
“嘘——”
“你倒是说说我收获了什么?”天香梗直了脖子,一副你要真说出了点什么便就要你好看的架势。
“你早上明明就……”
“明明什么明明!我没有!”
僵持几秒,林景年败下阵来,瘪瘪嘴示弱道:“行行行,没有就没有吧……”
口是心非的女人,早上和冯素贞从楼上下明明还一副羞涩的小媳妇模样,竟一转眼就不认账了。
“嚇,你这人好厚的脸皮,本来就没有好嘛,怎么搞得还像是你让了我似的。”
……
她们趴在窗口,望着城中不知名的某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那太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她们的鼻尖一点一点地爬上她们的天灵盖,而身后几人仍是热火朝天。
“你说,她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大概是在策划怎么把公主你偷偷送回京城吧。”
天香气结,翻一个白眼去。
身后他们几人说话的声音天香是听得清的,只是这读书人说的东西实在是枯燥,何况还是几个曾经几个金榜题过名的有名的读书人聚在一起,她更是听不进去了,便没仔细留意他们所说之事。
“本公主饿了。”天香手里转着甘蔗,过去冯素贞旁边,腿往凳子上一架,打断他们的谈话。
三人面面相觑,“如此,便先吃饭吧。”
“哎,”在张绍民点菜之际,她用甘蔗戳戳冯素贞的手臂,小声询问,“你没有提议把我送回京城之类的吧。”
“啊?”她看一眼天香旁边的林景年,心中迟疑,“呃,这个嘛……”
没等天香的脾气发作,旁边李兆廷便幸灾乐祸地补充:“我们是在商量什么时候把林公子送回京城。”
“哈哈哈,你看吧!”
“啊?不是吧!“林景年脸耷拉了下来,求助地看向旁边笑得正欢的天香。
“所以啊,你这两天可得好好巴结我,没准到时候本公主还能为你说说情。”
“是是是!”
“我想吃楼下的糖葫芦,你可以去了。”
“是!”
一溜烟,那人便不见了影。张绍民示意,站在门外的侍卫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第6章 戏如真
(一)
日昳时分,春光已过三分。
雅间之内,几人已是酒足饭饱,抿着热茶,侃着闲天,说起那前朝旧事时,便洒脱地自嘲一番,席间欢笑不断,好不惬意。
稍作休息后,李兆廷因书院的事宜先一步离开了,而张绍民也以保护公主为由,带走了林景年。
厢房内顿时冷清了下来,只剩天香与冯素贞两人守着酒楼赠送的茶果与一堆林景年带回来的小吃糕点,巴巴等着楼下那戏台什么时候能传出点声儿来。
“扑哧”
“怎么了公主?”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那家伙被你们逼着换上女装的表情,”天香忍者笑意摆摆手,“实在是好笑的紧。”
想那时冯素贞与张绍民相视颔首,促狭一笑的ji贼模样,不用说,这损招定然是她提的。只是可惜了还未来得及问林景年心里如何想法便让她给溜走了。
天香往老爷椅上一躺,随手在怀里囤积的吃食中抓起一小盒桂花糕,三下五除二撕去了那层桑皮纸,塞进嘴里,美滋滋地思忖,顶着男装女转的风头再去穿那身罗裙,这心情滋味,定是复杂得很,也无怪她表情那般窘迫尴尬了。
“干得好有用的,让她平时老拿我开玩笑。”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捞一包油酥饼扔过去,“喏,这个赏你了。”
冯素贞倚着窗柩,翩然应声,“谢过公主。”
一点青阳落在天香脸侧,她伸伸懒腰,满足得眯起了眼,脸颊鼓鼓,咀嚼缓慢,许是哪儿硌着了,便拥着肚上的宝贝们挪挪身子,昏昏欲睡,一副慵懒的猫儿模样。
一旁,她不禁看入了迷,嘴角轻提,漾开浅笑,俯身摘下因天香的不安分而摇摇欲坠的簪子,轻声道:
“若是下次公主再像昨晚受如此重的伤,你便跟林公子一起回宫中去吧。”
什么?!
天香杏眼圆睁,墨瞳受伤地盯着那人。
“路上也好有个伴嘛。”
她被呛得连咳几声,抓过递来的茶便往嘴里灌。
“怎么还是如此的不沉稳。”冯素贞抚着天香的背,哭笑不得地擦去她嘴边糕点的残渣。
后者略有不甘地扁唇,嗔视一眼眼前这恶人先告状的始作俑者,“你欺负人,刚才分明是你寻我开心。”
“公主,你怎么还真生气了?”
“哼,将饼还我,本公主不赏了。”
冯素贞啼笑皆非,还未回答便被天香枪去了话茬。
“等等,这个对话我们是不是曾经说过?怎么如此熟悉?”
“呃,这个嘛……”
这时,外头传来了锣鼓清脆响亮的声音,望去,原来是那戏班子开始表演了,此时天色虽仍是明亮的,太阳却已蹉跌而下,戏台两侧的看台皆点起了烛火,聚了不少观众。
“公主,楼下戏台开始表演了。”
天香眼眸晶亮,随机跃然起身,到她身侧,探着身子往外看。
“太好了,我还以为得等到晚上呢。”
戏台上,首先出场的是一位身段如柳,愁容满面的伶人,她踩着云步上前,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上来一个梳着丫鬟头的矮个的姑娘,再者,是一位病弱书生。
天香定睛看了许久,这剧情似乎是木奉打鸳鸯的俗套走向,她并未发现有何不对。直到那一开始出现的美人儿换上了状元的红袍,那股熟悉的感觉才蓦地涌了上来,她幡然醒悟,眉梢拧巴着问道:“这出戏,该不是叫女驸马吧?”
“好像是。”
“哦?竟这般有趣?”
“我倒要看看这民间是怎么编排你我的。”
天香顿时来了兴致,不顾阻挠,拉着冯素贞便赶去了戏台,坐在侧边的看台,虽视线不佳,但好歹这里清静,还没什么人,不然,那人的脸色估计会更加难看。
台上的表演正进高潮,那个衣着浮夸的便是扮演公主的伶人,她尚着喜服,模样扭捏羞涩,于驸马旁边,低头不语,煞是安分。
“嘿,这个剧本是你写的吧,怎么我堂堂公主能一开始就喜欢你呢?”
天香声调上扬,推推她,结果那人仍是不为所动,蛾眉倒蹙不看她一眼。
得,调动气氛失败。
“哎呀,别生气了,”她凑过去,讨好地蹭蹭冯素贞肩袖,尾声拉得老长,“其实我伤也不是很重,况且刚才不是有你替我挡着嘛,我手臂不会有事儿的,真的。”
说到这岔她便来气,抽出手旋身凝眸看她,“现在口气倒是大,昨晚不还连腿都抬不起来,上个楼梯还要我背你么?”
“我习武之人恢复能力惊人啊,刚才上楼我腿脚可利索了!”
“你看,一点儿也不也不疼了。”
须臾,天香好说歹说,见那人仍是板着脸,闷哼一声,便背过了身去,“本公主都放下身段了,你竟还来劲了。”
冯素贞抿唇不语。
天香是一向如此的,她一直都是这么奋不顾身,讨厌自己时,便奋不顾身地去排斥;喜欢自己时,便奋不顾身地对自己好;即便自己骗了她,仍是奋不顾身赶到刑场,将自己从刀下救出。
而现在,她奋不顾身救下了林景年,受了一身伤,却一点劝告也听不进去,寻着热闹的地儿,奋不顾身挤过人堆也要将这热闹给凑到手。
暮色中灯火正值璀璨,楼下戏台仍半真半假演着她们过往的故事。
伴随着锣鼓有节奏的声响,伶人悠远的唱词终于唱到了尾声——公主将他们从刑场救下,于是,那对苦命鸳鸯到底是得以成全,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出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等楼下人群散了些,天香拍桌起身,赌着气先行离去,“好了,结束了,我要走了。”
冯素贞是知道的,她从未变过。
她颓然叹气,跟上前拉住她的皓腕,语气温软低哑,妥协道:“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二)
今日这一出戏,倘若是以常人的眼光来看,编排得还算有趣。
名伶华丽婉转的唱腔,万般风情的舞蹈,儒雅的念白,虽附庸风雅,在以往天香眼里甚至是文邹邹慢吞吞的代名词,如此静下心来,却也成了一种享受。
但若是以其中人物来说,她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其中滋味。
该是说自己最后竟与同名不同姓的另一位大人成了亲的结局不对呢,还是“冯素贞”如此哀怨委屈地当着那女驸马的过程不妥,说不上来。
以前行走江湖时,天香多多少少是看过些话本的,有名的,无名的,悲伤的,可笑的,一篇篇故事,便是一小个世界。而在看那些故事时,天香是站在制高点的,里面的人物或生或死,天香是从未在乎过。
可现在却不同了,被搬上舞台的,是她自己的过往,并且将会随着戏班子的搬迁演绎在千人万人面前。即便天香,也不过是那沧海一粒,站在故事外,以旁观者的角度目睹着其中悲喜欢。再不是一句简单的“穷极无聊的玩物”可以概括的故事了。
“冯素贞,当那两年的女驸马,你可曾后悔。”
话音未落时,冯素贞便被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给问得愣了神,望着对面女子眼中肃然的认真,恍惚俄顷,答道:“不曾。”
“能够认识公主,我从未后悔。”
腕间,她温热的手掌紧了紧,墨眸沉沉,凝视而来的眼神万分果决,深刻得宛然生出了一道枷锁,桎梏了天香的视线,引得她不禁失神跌如其中。
四目相对间,好似周围形形色色皆沉入了海底。
“如此便好,”天香无措地避开视线,忽而抿唇粲然笑道,“那就今日之事,小女子在这里先给冯大夫赔不是了,不该任性惹冯大夫担心。”
“冯大夫就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了。”她学着邻里唤她“冯大夫”的语气,抽出手来认认真真向冯素贞做了个揖,眨着杏眼打趣道。
闻之,冯素贞微怔良晌,一阵夜风吹来,烛影摇红,将那温热的气息尽数散了去。
她敛唇浅笑,拢一拢天香肩处的外衣,“夜凉了,我们走吧。”
待二人回到药铺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挂着一轮亮得发白的明月,偶有打更人的锣鼓声从远处传来,渐行渐近。
“你们可算回来。”药铺内堂传来林景年的声音。
走进一看,那人正坐在木椅上,摆弄着那身繁复的裙装,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着来人,其身后还站着个张绍民留下的侍卫,不见那张绍民的踪影,估摸着八九不离十是执行他们三个书呆子商量了一下午的那个计划去了。
“姓林的,这儿可没有你的床。”
“哎等等,别走啊公主,”她叫住那正往楼上走的身影,赶过去,“我有好东西要给你。”
她瞥一眼一旁的冯素贞,恰是对上了后者同样盯着自己的视线,引得林景年不禁立起了汗毛,背脊一僵,便陪着笑脸摆摆手,“嘿嘿,冯姑娘,借公主一用,马上归还。”
那人眼神钉子似的,看得人浑身不自在,林景年避之不及,便拉着公主去了旁侧。
“你会不会说话!我又不是她的物件!”
“是是是,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姓林的,你胆儿挺肥啊!”
天香呲牙咧嘴挥拳过去,林景年闪身避过,从身后拿出一小袋东西到她眼前。
“这个,公主可想要?”她制造悬念地晃一晃,里头的香气便一同弥漫了出来。
“是丁香果!”
“正是。”
天香心满意足接过,打开,迫不及待尝了几个。
“虽然顶不上宫中御厨做的,但味道应该不会差。”
这两年,天香因饮食不律落下了病根,那味苦的中药又难以下咽,于是,便让宫里的御医研发了这么一道吃的,不仅带点药性,还能用作平时解馋,实在是妙哉。
“以报公主救命之恩。”
“就凭这你就想报了救命之恩?那可不成,太便宜你了。”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拜托酒楼名厨给做的。”
“不成。”
“黄鹤楼的师傅架子可大了,生意又忙,我还在酒楼做了半天苦力呢。”
“那也不成。”
“……”
“得先欠着。”
天香美滋滋捧着那一袋果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那小表情,一副心神俱醉死而无憾的模样,忽而,甚至还传来了吧唧嘴的声音。
林景年瞥一眼她。
“看什么看,你可以走了。”
“天香,热水放好了。”冯素贞从后边混堂内探出脑袋,唤道。
“听到没有,本公主忙着呢,你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啧啧,”林景年看向混堂的那扇木门,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在公主众多的爱慕者中,还数那冯素贞看我的眼神最是吓人”
第7章 一室生春
(一)
一蓑短烟散着氤氲的热气从混堂细窄门缝间钻出来,梳着两个小髻子的丫头一步三摇地从里头蹒跚而出,轻手轻脚拉上门。
闻见了动静,冯素贞起身迎上前去,蹲下身,神色关切地问道:“如何?里面的姑姑是何模样?”
“嗯……”蹙眉思索半晌,小安乐便学着刚才所见,捂着手肘,皱着小脸,痛苦地“哎哟”了声。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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