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陵歌 作者:水在镜中
第15节
她是对的。一个月后,藏身之处被人发现,她被迫重新拿起剑。因为害喜严重,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这一战很艰难,最后她从来都很稳的手开始发抖。剑握不住了。
身后就是悬崖,她想跳下去。
就在这时,肚子里微微一动。
韩零露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骂道:小畜生。
骂归骂,身上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重新握紧了剑。
老娘命是很硬的。她想。但愿你也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冲了上去。就在这时,有刀光破空而来。她回过头,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
再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皮袄。
木仁坐在她身边,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
韩零露艰难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木仁难得没有什么好声气:还,还不是担心你。
韩零露重新躺了下去,羊皮底下很暖和。她看着木仁y沉的脸,觉得有趣:我挺好的,还活着。
木仁摇头:这不叫好。往后……往后你怎么办?
韩零露想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木仁抬头,认真看着她:跟我去关外好不好?
韩零露失笑:不去。太冷了。这里已经很冷,我不想再往北走了。
木仁辩解道:没……没有很冷。帐子里都烧火的……春,春夏也……也很暖和。他声音低下去:跟我走吧。
韩零露望着他:凭什么呢?
木仁一愣,脸飞快地红了。他慢慢道:凭……凭我喜欢你。
韩零露想,这个道理不对。但是关外听起来也还不错。
木仁望着她:你呢?你喜……喜欢我么?
韩零露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木仁想了想,慢慢道:你……你重情。
这下换做韩零露沉默了。
良久,她摸了摸发热的脸,终于郑重点头:好,我跟你去关外。
木仁的眼睛亮了。
韩零露闭上眼睛,摸了摸小腹。那里仿佛有一条小鱼在游。她心想:要不要告诉他呢?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正想着,木仁轻手轻脚地挪到她身旁,让韩零露的头,枕在了自己腿上。
雪还在下,但周遭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韩零露枕在木仁膝头,慢慢睡着了。
第55章 番外洗心(段辰)
离开华山的前一夜,段辰是在洗心洞中度过的。
华山自古乃玄门祖庭,洞天福地,大小山洞不计其数。洗心洞不过是无数洞室中的一个,既不如何幽奇,也不如何舒适。且因为偏僻又隐蔽,甚至还比那些常有人修行练功的山洞破败荒凉许多。
宁舒与段辰发现这里时,它真的就只是一个荒洞而已。
不知道哪一位前辈曾在这里修行过,在洞内刻了洗心二字,又留下了一方简陋的石床。宁舒见了那床,眼睛便亮了,说什么都要留在这里练功。彼时段辰尚不知他心意,亦不知自己的心意,只道师弟年幼,故而有着种种匪夷所思的古怪心思。做师兄的,总是要让着他的。
不曾料想,他一生的至乐与至悔,都会发生在这里。
宁舒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好到段辰对他生了惧心。他既盼小师弟对自己亲昵,又怕那亲昵之下呼之欲出的真相。他迷茫过,躲避过,可不论如何,只要他回过头去,宁舒总是笑意盈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地等在那里。
从小到大,宁舒不曾对段辰做过一件坏事,但却总能变着法子,让师兄顺了自己的心意。那一回也是一样。
少年人欲念初起,无从消解。山上又有种种森严规矩。段辰对他情愫既生,自有绮念不息。他二人日日同处,渐渐有了许多不可对人言的隐秘。
段辰每每愧疚不安,宁舒便巧言宽慰:两人衣衫未褪,不过是相对练功。碰一碰,蹭一蹭,那也没什么稀罕。且阳///ji,ng未出,怎么能算得上行/// y?若是阳气升腾也算 y///乱,那门中的少年男子每日早上都要破戒一次,戒堂要如何罚得过来?
段辰心知这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可他逼自己去信。只是不论百般抗拒,如何压抑,终是难以自持,到底有一日意乱情迷,对小师弟做下了那事。
窗纸既破,他心中反倒短暂地平静下来。
任谁遇上宁舒,都难免要被引诱。这样一想,顿时心中五味杂陈。段辰有些怨恨宁舒,却又恨不得将人藏起,只能让自己一个人看见。
他自小被教导要品行端正,行仁怀勇。可自那之后,却发现自己本性其实狭隘偏私,心恶善妒。
渐渐地,他与宁舒每多亲近一分,心上的自厌自怜之感就要多上一分。偏偏宁舒又是那样好,他与他每多亲近一分,难舍之情便也要多上一分。待绝情弃欲的念头生出时,才发现万千情丝如网,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想要挣脱,已是不能。
他像个怀抱不义之财的旅人,行路惶惶,不知去向何方。
任凭再是小心,行止上终是露了端倪。霍昭将他们的事捅到了师父跟前。叶夫人什么都没说,但段辰知道,她信了。
从来都对他疼爱之极的师父,猛然冷淡下来。
失了庇护,段辰在门中的日子渐渐变得不好过。他不是宁舒,做不到那般毫不挂心。
宁舒时常对他描述山下如何,心心念念有一日要与段辰一起下山,行走江湖。可段辰听了那些话,只觉得恐惧。
他不知自己父母是谁,自有记忆起便一直小心看人眼色生活。师父看似亲切,实则喜怒无常。喜时无有不可,怒时雷霆万钧。段辰从小到大,不知挨过多少刑罚。但她每次体罚段辰,皆是出师有名,逼得人不得不对她心服口服。段辰对她既敬且怕,丝毫不敢生出违拗之心。
他在山上已然活得这样如履薄冰,若是下了山,又会是什么样子?他连师父的心思都捉摸不透,人心魑魅鬼蜮,外人的心思更加无法可想。宁舒经脉有异,功夫再练,也难以跻身高手之列;他自己虽然天赋不错,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连师父都胜不过,若对上旁人,更加胜负难料。
山中再是规矩大,终究同门可以彼此庇护。可如果他与宁舒两个人下山去,就等同于依仗全无。二人无所依凭,又要如何生活。
想到这些,再看看宁舒无忧无虑的模样,一时间倦意浓重,竟然生出了后悔的心思。
若他能当断则断,若宁舒能知难而退……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许是心中烦忧难解,许是那一日y差阳错……总而言之,待段辰回过神来时,宁舒的内息已走了岔路。原本太玄真经修习时就有诸多艰难,所以才要两人彼此看护。如若按照往常,段辰本该以自己的内息压制宁舒内力。但那一次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段辰只觉自己的内力自与宁舒交握的双手飞速流失,而一股尖锐y寒的内息反向流入了自己的经脉中。
宁舒双目紧闭,显然正在咬牙压制。段辰惊慌失措,不由自主地抽回了手。
两人甫一分离,宁舒面色便是一空。下一刻,一口鲜血涌出,直直喷在了段辰身上。
段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师弟,悄无声息地软倒下去。
太玄真经修行法门,若内息走岔,待脉象稍缓时,可另有人从旁助力,以内力压制。但此法一行,段辰苦练多年的内力将不复留存,且若他内力不足,便是依法行之,也救不得宁舒。于是当机立断,飞快起身去寻长辈。
就在他走到洞边时,听见宁舒极微弱地喊了一声:师兄。
段辰心急如焚,只说了一声我去寻人,便走了。
余光里,宁舒眼中猛然涌出的绝望,他也没来得及仔细思量。
门中长辈救护之时,宁舒几次危重。段辰望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只觉心中绞痛难抑。倘若他为宁舒护功时再小心些,倘若他内功再好些,倘若他当时冷静些坚持没有抽手……但是没有那么多倘若。
宁舒在慧安堂中躺了三日,段辰便整整三天三夜粒米未进,不曾合眼。最后见宁舒睁开眼睛,他终于忍耐不住,掉下泪来。
后来宁舒得救,只是全身经脉重创,此生再无修习太玄真经的可能。
那一日慧安堂中,他与宁舒种种,都被人瞧得清楚。在暗处藏匿许久的私情,终是落在了在场的长辈眼中。
长老堂原本已经预备了会审。只是临到那日,叶夫人突然出面,说事情既然是两人做下的,便应该两人一起受审。宁舒伤重不能到场,段辰一人恐难对证。她这样一提,倒是也不无道理,于是将日子往后拖延了许多。
这一点喘息之机仿若死里逃生。事到如今,除了悄悄离山,别无他法。宁舒去意坚决,毫无回旋余地。段辰与他才经了生死,犹豫片刻,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离了华山是很苦的,可是离了宁舒实在太痛了。若要在苦与痛之间做一个抉择,他宁愿吃苦。
两人被重重目光盯着,自然无法双双同时离开。于是他便同宁舒约定,在山下废弃的寒樵斋中相见。
谁知到了那一日,门中的一位长老忽然丢了东西。内门弟子一半都被叫去问话。段辰自然也在其中。待他脱身,下山的山门已经关了。叶夫人传信过来,说有事想要问他。段辰虽然心急如焚,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ji,ng神。
这一去,他便没能下山。叶夫人轩中等着他的是刑堂长老。
他与宁舒种种,叶夫人已然知晓。做师父的袒护徒弟,所以知道个中缘由的人不多。但段辰违了规矩,刑罚难逃。
待他挨过重刑,拖着一身伤痕赶到寒樵斋时,宁舒已经踪迹全无。
事后他反复回想那时种种,总是想起洗心洞中宁舒那个眼神,和最后那声毫无余地的“要走”。段辰想,他也许是恨了自己,所以才选择独自离开。毕竟先放手的是自己,没有按约下山的也是自己。任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约,也是要失望的。
他想下山去找他。可是华山已经丢了一个弟子,断断不允许再丢第二个。段辰被叶夫人以习武之名,留在了山中小院。叶夫人破天荒地没有再责骂他,反而对他极好极好,除了不许他下山。她不曾责骂段辰,但对宁舒却流露出了厌憎之意。段辰每日听她讲述宁舒的种种,到得后来,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他想,宁舒那么聪明,或许真的是在自己面前一个样,在旁人面前又一个样。他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个,是不是真正的宁舒。
待他终于能离开那里时,江湖上关于宁舒的传言已经满天飞了。
段辰起初不太相信,可是人人都在那样讲。门中讲起除魔卫道,都说如若遇见宁舒,能带回便带回,带不回就地除去,长老堂也绝不会有人责怪。
段辰既想见他,又怕见他,终于选择了消极以待,不再花心思寻找他了。
直到那一日在叶家的擂台上。那般伤心,那般苦痛,又如何能够作假?
尘封的往事逐渐浮现,许多事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他最亲近信赖的师父竟然曾背地施以毒手,宁舒下山之后竟然那般凄惨。
而他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他留在山上,一面练武,一面怨恨那人丢开自己,不告而别。
想到小师弟最痛苦无助之时,自己竟然在恨他,段辰便觉得荒唐又愧悔。内疚每时每刻都在鞭笞着他,以至于后来真正知晓身世时,他反倒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许多。
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叶夫人,或者换个说法,他的生母。
他问过她很多事,得到答案之后,只觉得悲哀。
但最后,他还是为叶夫人在掌门面前求了情。霍师叔也求了情,只有霍昭无动于衷。
叶夫人被圈禁在了北峰。
落锁那日,她容色平静,眼中却已经有了几许疯狂。她说老天待我甚是吝啬,你也好,沈潇也好……我爱极了你们,你们却偏偏都恨极了我。
段辰沉默许久,才慢慢摇头道:不是的。其实你最爱的……是你自己。他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想,我这一点像你。
段辰从入定中缓缓睁开眼,黎明将近,洞外有鸟鸣啁啾。他握住剑,起身走了出去。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真正自己下定决心,离开了华山。
头一件事,便是去找宁舒。
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那人钟情时有多么全心全意,抽身时就有多么干脆利落。
段辰都知道,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了断。从今往后,绝了那个再不可能实现的念想。
宁舒如今很好,他觉得安心,愧悔之情仍在,但却不那么令人痛苦不堪了。
江湖渺远,天大地大,他头一次发觉,九州竟然如此广阔。他仗剑而行,也结交新友。渐渐地,也可以笑对身世的流言。
时已近秋,他南下入闽,要依约去探望一位朋友。百里松荫碧长溪,茶楼之上,恰能望见翠意满山。
他饮了一口茶,却听一人笑道:”段少侠,你这人不太守约,讲好了昨日便到,结果今日才来,害我苦等。”
段辰抬头,见那张蔚哈欠连天,不禁歉然:“路上瞧见闽南三毒做恶,忍不住管了个闲事,耽搁了。这样吧,我请你喝酒……”
张蔚笑道:“酒就算了,不过我师父藏着极好的岩茶。你来此做客,自然是我要请你。”
段辰起身微笑:“那便叨扰了。”
张蔚朗声大笑:“客气。”
两人相携跃出窗外,往松涛滚滚处翩然行去。
第56章 番外暖冬
北出燕州,气候便明显冷了下来。韩旷原本是想带他回金阿林的以西的大黑山。那处西临水草丰美的乌伦诺尔,东靠广袤的金阿林,风景既美,物产也丰饶,且人烟稀少,算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韩旷描述中的故土,自然千好万好。可是却有一个最要命的事……那里冷。一年有七个月是冬天。江南还在赏菊吃蟹的时候,那边已经苍山负雪,银雾漫天了。
宁舒经脉尚未完全复原,正是体弱的时候。韩旷担心他难以适应,于是很快改了主意,打算这个冬天在白石岭附近落脚了。
关外并没有宁舒从前想的那么荒凉,只是大。马车走上几十里见不到人烟,简直是寻常事。韩旷笑着说若再往北走一走,有时骑马好些天,也碰不上半个人影。但也有时,会碰上极大的部落,帐篷密密麻麻地,把山谷都填满。草原上的人逐水草而居,山林中人则转山而居,总之,一年之中,总有几次迁徙。初到这里的人,不懂得物候的变化,自然就找不到人,这样一来,倒好像是关外人很少似的。
宁舒不能完全认同他,一片大地上没有人影,不是人少,又是什么呢?不过没有人,却不见得没有别的东西。大大小小的活物形单影只或者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天天都能瞧见不少。像狍子这一类的,见了人都不知道跑,用绳套轻轻一套就套住了。
宁舒心里头觉得不忍,感觉像是欺负傻瓜似的。但是吃到烤好的狍r_ou_时满嘴流油,又把那点儿不忍给忘掉了。
车马行快了太过颠簸,韩旷怕他劳累难受,一路上走得很缓慢。慢归慢,却也收获不小。车顶很快堆满了熟好的兽皮,车后拖着成挂的野菜,还有大筐沿路采的野韭花。韩旷用盐把磨碎的韭花腌了,成了一坛坛碧绿色的韭花酱。
马车载着满满一车东西,还有一个笑眯眯的宁舒,辚辚地走进了白石城。
白石城说是城,规模也很可观,但与关内那些真正的城市相比,实在是粗糙了不止一点半点。城墙是白色的石头堆砌的,宽厚倒是宽厚,只是不太高,也就没有那么威严。城中正经的屋舍似乎不是太多,倒是棚盖与帐子遍地都是。走在其中的,似乎哪个族的人都有;丢在地上卖的,也是千奇百怪;更离奇的是,人们讲出的话,似乎彼此也不是太懂。
杂乱无章,喧嚣吵闹。
说好要赶秋集,但因为路上走得太过缓慢,加上这一年关外的冬雪落得早,他们还是错过了最热闹的时候。
宁舒觉得惊诧。最热闹的时候过了,还是这样人声鼎沸的。那么热闹起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韩旷难得露出了一点儿怀念的神色,说会有节庆,有跳神的法师,赛歌的艺人,游方的僧侣……还有巫术和比赛可看。东边,西边,北边的人都会赶过来,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有。南方的商人也会赶来置办货物,带来茶叶布匹,杂物日用,再把这边的骏马兽皮,香料宝石带走。还有采买药材的商人,也大多是在秋集时过来。人们聚在一处,把一年的辛苦换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赶在深冬来临前离去,各自安安生生地越冬,然后在冬天里盼着来年的春暖花开。
宁舒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悄声道:“那我们明年也在这里吧?”
韩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温声道:“你不是说想去蜀中么?”
宁舒笑起来:“又不着急。”
韩旷扭头,见他满脸喜悦好奇,不禁神色一动。他喉结滑动了一下,悄声道:“待……待我将东西卖完,我……我们就寻一个越冬的地方去。”
宁舒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长声道:“好……”然后把车帘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