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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头被喜爱着的白牦牛,所以它自在。
裴醒枝还在前进,目光已经完全被吸引走了。
转过这条街,他恍然看到了一座辉煌的建筑。
它矗立在拉萨最高的山丘,而它的背后还有一座青山。两侧是灰白整齐的宫墙,绵延其上的是宏伟秀丽的长阶。白色宫殿拱卫其中的,是红色的主殿。墙上开着长矩形的窗口,每个窗口都用灰黛色的颜料涂抹过,显然是维护修缮得十分精心。
它沉默而肃穆,背景是青山黛影、寥廓长天。而它本身也和这青山、苍穹一样,成为了凝结在西藏历史之中的一个锚点,将这淳朴神秘的人文民风,无言地钉在了这一片天地里。
不需要札瑙珠介绍,裴醒枝已经喃喃的说出了它的名字:“......布达拉宫。”
通向布达拉宫的长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两三个藏民在磕头纳拜。他们的衣服已经暗沉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也蓬松的在脑后盘结成一团,靴子更不必说,早已经被尘土裹满。可他们一点在意的表情都没有,面庞黝黑,颧骨酡红,只有一对明亮得惊人的眼睛,目不转瞬的盯着远方的布达拉宫,丝毫不肯移开。
沾满尘土的膝盖再次落在地上,尔后弯下脊椎,垂下脖颈,粗糙的双掌在胸前合十,头颅也低垂碰到指尖,然后和双掌一同覆落地面,同时腰背拉平,头颅和双手前伸,手心向下从地面摩擦伸平。额心、手心、胸口同时覆地,完成一叩首,然后再蜷缩着站起来,向前一步,再次屈膝,重复叩头。三步一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札瑙珠已经停了下来,把行李箱放在一旁,也和朝拜的藏民一样,虔诚的对着布达拉宫磕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等身长头,嘴里低低的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裴醒枝已经完全呆住。他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的扭过头,向札瑙珠喃喃道:“这是、这是......”
札瑙珠叩完九个长头,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平时挂在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完全淡去,留下一双虔诚的眼睛,仰望着远方的宫殿,说:“磕等身长头,念六字大明咒,用身体丈量朝圣的距离,能为自己和家人祈福,得大功德、大造化。”
“可是、可是......”裴醒枝语气很低,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些朝拜的藏民:“本来就......”世上本来就没有神佛啊!
“裴哥,信则有,不信则无。”札瑙珠平静的说:“天上有没有神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没有神佛。在你忿怒时劝说,在你悲怆时抚慰,使你恪守慈悲怜悯之心,面对苦难,得无上平静。”
札瑙珠又转过眼睛,凝视着远方的布达拉宫:“你心里有神佛,那才是大造化。”
我心里的......神佛吗?
裴醒枝看着日光之下灿烂绚丽的宫殿,阶梯上尘土满面的朝拜者,喃喃道。
在矿谷擂台上挣扎求生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是爸爸。他还在矿山里,等待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不能这样倒在血泊里。这股求生的信念,使得他被穆则帕尔连擂胸骨而不放手,肋骨几乎断光,最后还是坚持到了反击他的咽喉的机会。
在大漠里奔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是诺苏。他为了诺苏,生平第一次动了杀念,取了祁之晨一只眼睛,也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眼睛。他没后悔过,诺苏这样的好人,不该受侮辱和践踏。上天不给祁之晨报应,他裴醒枝来给。
更早之前......呢?
被繁重的课业苦苦磋磨的时候,被喜欢之人的冷暴力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
楚白秋的关心,顾北知的照顾。
他们本人,对他是残忍的;可是他们教会的坚强、勇气,却在后来,成为了裴醒枝灵魂里坚韧的一部分。
他心里的神佛,是谁?
为什么失去了爸爸和诺苏,他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阳光还在,微风还在,他曾经迷恋过的海浪和湖水、苍鹭和金雕,都是还在的。
因为他失去了心里的神佛。
裴醒枝双手合十,膝盖噗通跪地,指尖叩于眉心,双臂前伸,五体投地,匍匐在朝向布达拉宫的长阶上,伏在飞扬的尘土里,久久再未抬起头。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合着泥巴滚落成长长的一条污渍,从他鼻尖横过,落进地面。
他在这绚烂的日光里伏拜于地,肩膀无声的颤抖。很久很久,又再次站起来,再次下拜、叩首,嘴唇嗫嚅,轻轻念诵六字大明咒。
“你心里有神佛,那才是大造化。”
他心里的神佛,其实从未离去。那是被裴安的父爱、诺苏的温柔、楚白秋的引导、顾北知的鼓励,而逐渐铸造、融合出来的灵魂,在矿谷暗无天日的摧磨里日益锋芒毕露,最后被祁之晨逼到了绝路,在决绝一跃里铸就了永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