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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十月之歌(卷一完)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王建国老同志虽然没有读过尼采,但他今天的人生功课学会了隐忍。

现在是老张的主场,豪车丶新房丶儿女双全。他只能退避三舍。

不过,只要以后老张接不到东海去,他儿子王子虚反正是一直在西河,复仇的机会一直都在。

年纪大了,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老张总会明白:子女没出息乃是一种福分,飞得再高再远做鲲鹏对老人有什麽用?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王建国面沉如水,打算徐徐图之。

看着王建国老同志一脸严肃,王子虚给急坏了。

张玮压根没留意这父子俩的表情,跟妹妹说:「听说头名那位跟南大钟教授关系很好,你在南大有关系,你帮忙打个电话问问,吱个声呗。」

张曦溪磕着瓜子撇嘴道:「你以为教授是班主任老师呢?打个招呼就能让我找他帮忙?你怎麽不乾脆让我找大领导呢?」

「你要找得到大领导也行啊。」

「别闹!」

刚才王子虚还在担心自己自作多情,现在他确定了,说的就是西河文会头名。他们要找的就是自己。

他不禁……俏脸一红。

王子虚皱眉琢磨:该怎麽体面又不至于显得傲慢地向他们坦白自己的身份,既能让他们重视,又不显得太咄咄逼人呢?……通俗地说,就是「该如何体面地装逼」。

在这方面,他极其缺乏经验。

「咳咳,那个……」王子虚的手在裤子上搓了搓,「西河文会……」

张家兄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张曦溪侧头跟哥哥说:「头名采访不到,你乾脆采访一下第二名算了。」

张玮一乐:「你知道吗?真巧,头名跟第二名还是一个单位的。」

「是吗?」

「对啊,而且你怎麽知道我没采访第二名?」张玮摇了摇头,「她的访谈我发回公司让人整理去了,但我觉得,效果不太好。我还是想采访一下那个头名。」

两人聊得上进,把王子虚的声音盖过去了。他越说声越小,最后乾脆翻着白眼抬头看天花板。

装逼好难。

何时才能自然而然的仰天大笑出门去?为什麽李白的装逼就能如此信手拈来羚羊挂角?

张曦溪问:「那伱怎麽知道采访头名能就能出稿呢?」

张玮说:「这个我当然知道。那天在舞台上有一段精彩采访你记得吗?我当时听完感觉印象很深,只可惜当时没录下来,后来电视台也没回放。」

张曦溪说:「说的什麽?」

张玮皱眉思索,用手指揉着额头,嘴里发出「嘶」的声音,好一会儿才说:

「大致意思大概是说,文学是失败的人才会看的作品。」

张曦溪贼贼地笑了:「难怪我看不进去文学作品,因为我太成功了。」

「不是这个意思,」王子虚说,「文学不是专供给失败者,应该说,文学是背靠失败,朝向胜利。失败和胜利并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事物,而是同一件东西的两个方面。」

「我那番话也并不全都是我自己的思考。鲁迅先生在一次演讲中就说过,『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得;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丶虐待丶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

「这说的是革命时期的文学。但革命胜利后的文学又怎样呢?人们不看你的思想对不对,不去思考你作品的价值,就看你赚了多少钱。如果你赚的钱多你就是对的,如果别人赚的钱更多,那别人就更对。

「如果把思想开口说出来,人家就要怀疑你别有用心,是不是想出名,赚更多钱。所以只能讲故事,让看的人自己去想。只希望总有一部分能够从中看出一些什麽来,能够在关键时刻,死中求活,败里求胜。」

奇怪的是,一说起文学事情,王子虚就来精神了,装逼那些小事尽数被他抛到脑后,能够给他永恒乐趣的永远是文学。

他说完长长一段,才发现众人都拿眼睛盯着他,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刚才的话缺了些必要信息,于是补充道:

「你们要采访的就是我。我就是西河文会头名。」

「啊?」张曦溪发出疑惑的声音。

王子虚乾脆说:「我叫王子虚。」

一旁王建国同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啧,人家聊正事,你胡说八道些什麽?你什麽头名?」

听到王建国这麽说,众人才意识到王子虚刚才是在开玩笑,纷纷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他要真是西河文会头名不至于他父亲都不知道,可接下来,众人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可我就是西河文会头名啊?」

他伸手掏裤腰,想潇洒地甩出证据,却摸了个空,僵在原地。

我报纸呢?

看他的样子,王建国越发觉得儿子在犯蠢,满脸不耐烦:「你到底要干什麽?」

「我报纸呢?」

王子虚想起来自己把报纸扔茶几上了,连忙跑去客厅,却发现茶几上光溜溜的,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一低头,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卷报纸。

王子虚拿着报纸回到众人面前,将头版那一页亮出来,对着中间的位子点了点。

「喏。这就是我。区区王子虚,没有冒充的必要吧?」

报纸上,那站在中间的身影无疑就是王子虚,个头高出两边的人一大截。

可惜照片没有把陈青箩拍进去,不然王子虚一定会剪下来珍藏。

王建国老同志连忙把报纸拿过去看。张曦溪低头看报纸,又抬头看他,又低头看报纸,再抬头看他,手指在空中遥指,却说不出话,最后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凉气。

敢情他们在这里讨论半天,又是研究又是出主意的,正主就坐在自己家?

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

张玮怔了半天,猛然站起身:「您就是这次西河文会的首奖,被集体推举的第一名?」

王子虚摆手:「是的,不过我认为,作家的名声应该在于他的作品,而不在于他获得的奖项。」

张玮连忙跑过来握住他的手:

「您就是头名,您早说啊!我还刚才在这……我这你这我这弄得,真是不好意思,咳!」

张玮的脸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害得王子虚都代替他尴尬起来。

他背地里抹了把汗。

好好一个逼,竟能装得如此零零碎碎,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如果能重来,他一定要学李白,豪放大气一点。

「你个屌东西,你这麽大的事今天才跟我说?」一旁王建国如同蛤蟆一般瞪着眼珠子嚷嚷,「你得了这个什麽奖,你连你爹都不说了是吧?你小子,要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我真要脱了鞋用鞋底板揍你!」

王子虚说:「我这不是通报来了吗?」

王建国说:「都前天的事了,我今天才知道!全西河人民都知道了,你才跟我说!」

王子虚心想不是你平时老瞧不上我搞写作吗?老头子现在倒委屈上了。

他说:「这点小事,也不值得咋咋呼呼的。」

王建国倒先急了:「什麽叫咋咋呼呼的?西河文会第一,那等于是整个西河排第一个会写文章的啊!这麽光宗耀祖的事情,搁别人家都要在祖坟前放鞭炮了!怎麽叫咋咋呼呼的!?」

他低头又看了眼报纸,满眼热切地说:「这上面说还有十万块钱的奖金,是真的吗?」

王子虚喝水:「是真的。我用这钱,给你买了套房子,面积不大,凑合住。」

王建国顿时眼睛闪闪发光起来,胸挺起来了,腰杆直起来了,神采奕奕的,看上去像是瞬间年轻了十岁。

他昂扬地看向老张:「听到没,这小子还是懂点事,拿到奖金,给我买房了!」

老张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声音弱弱地说:「好好,真孝顺。」

扳回一局的老王扬眉吐气,人变得开朗不少,或者说开朗过头了,又指点江山满口胡话起来。

王子虚摇了摇头。又轻轻一笑。

和解了。

王子虚接下来有个十万火急的灵感要写下来,婉拒了老张的留客。他跟张玮留了联系方式,答应他改天约时间做一期访谈。

临出门前,张家兄妹还嫌不周到,执意要开车送他回去,王子虚看张玮态度坚决,就答应了,坐到了奔驰的副驾驶上。

感觉还是保时捷的座椅舒服。

张玮问道:「你是读文科的还是读理科的?」

「理科。」

「感觉你不太像啊?哈哈,别介意,我读过你的小说,感觉到特别细腻,尤其是人物,写得好像真实存在一样,这不太像理科生的思维啊。」

王子虚说:「其实文科生也好理科生也好,思维上没有本质的区别,理科需要文科的想像力,文科也需要理科的逻辑和严谨,不能以知识来区分定义自己。」

张玮深呼吸道:「你说的对,高,真的高。你这次得奖爆冷,把很多发表过许多文章的老手都击败了,除了文会上得奖的这篇作品,你还写过其他作品吗?」

王子虚说:「写过,我前不久刚在《长江》上发表了一篇。」

「真的吗?《长江》是本省的龙头文学杂志啊!」

「嗯,就是最近这一期,在《长江》上第一篇就是。」王子虚微笑,「我可是等了好久才等到过稿的消息。」

张玮惊讶道:「第一篇?那看来人家很重视你啊,一般《长江》的第一篇都是给比较有分量的长篇连载的,要麽就是重量级的新人。」

「还有这种说法?」

「有的。」张玮点头,「你很厉害啊,有考虑过参加翡仕的新锐作家徵文吗?」

「翡仕?」

不知怎的,王子虚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翡仕不是个珠宝品牌吗?」车后排的张曦溪凑过来问道。

张玮说:「对,是个珠宝品牌。这个品牌方为了彰显品牌价值,掏钱办了个文学比赛,最高奖金100万。」

听到这个数字,王子虚已经被震住了。后排的张曦溪倒是还好,问道:「这种文学奖是不是铜臭味太重了?」

张玮扶着方向盘沉吟道:「怎麽说呢,品牌方的出发点肯定是想赚钱,但是如果没有他们出钱,也办不起来这麽有吸引力的赛事,他们请的评委可都是业内的大腕,什麽苏非丶雁子山,都是可以争诺贝尔文学奖的角色。」

张曦溪道:「那听起来还行哦。他们之前举办过吗?」

「举办过,上一届得奖的是萧梦吟。」

说到这个名字,王子虚就彻底想起来了。

这不是那个碰瓷的女人获得的奖吗?

后排的张曦溪却瞬间叫了起来:「哇!萧梦吟,她写的书很不错!」

张玮笑着转头:「你不是不爱看文学吗?」

「她写的东西很戳心窝!我完全被戳中了!而且她也很敢说,我很喜欢她的性格。话说,最近她是不是很火?」

「对,是很火。」张玮说,「是因为那个……小王子是吧?」

「对,小王子也火。为什麽那麽火啊?好奇怪哦。」

王子虚静静听着。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

已经是第二次这两兄妹在自己面前说自己了。

「王老师,」张玮转头看他,「您真的可以参加一下这个徵文,怎麽说呢,这个徵文很适合你……你有长篇作品吗?」

王子虚摇头:「打算写,但还没有。」

「那最好,他们的徵文还有半年才截止,」张玮跟他分析道,「其实像您这样刚刚崭露头角的作者,很难得到出版机会,但让你靠投稿专职写作,又太难生活下去。毕竟稿费太少了。所以只能熬。但是这个文学奖,会围绕获奖作者打造一系列出版作品,只要能入围决选名单,以后出版机会就不用发愁了。」

王子虚请教道:「人人都可以投稿吗?有没有其他的要求?比如字数有没有要求?」

「没有,一般获奖的字数都是十几二十万,刚好一本书的分量,因为入围决选后肯定是可以出版的,所以字数越多越好。」

王子虚了然于心。

一路上,他又跟张玮请教了不少事情。张玮搞图书推广,对文学圈子里的事情了如指掌,王子虚跟他聊了一阵,感到受益匪浅。两人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下车后,张曦溪特地开了车门,迈动着长腿跑过来,气吁吁地说:「王老师,你光跟我哥加微信,忘了跟我加微信了。」

王子虚有点受宠若惊,道:「不好意思,其实我打算回头找你哥要你的联系方式的。」

张曦溪笑道:「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今天我们才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

顿了顿,王子虚又道:「你在南大工作吗?其实我打算考明年南大的研究生,之后说不定在南大还能碰见。」

「真的吗?学姐也是硬考上南大的研,留地址,我把我用过的笔记寄给你。」

王子虚连忙道谢。

就是这个马上以学姐自居的作风,让他想起了某个学长。

告别张家兄妹后,王子虚去了宁春宴的饭局,等他到那儿的时候,宁春宴和叶澜都在烧烤摊等着他。

两女身材苗条,目光动人。叶澜红唇鲜艳,丝袜饱满;宁春宴腰细可握,长发垂腰,看他来了,都高高举起啤酒杯。

他眼睛四处张望一阵,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最终有些失望。

宁春宴促狭地问道:「找谁呢找谁呢?有我们两个陪着你借酒浇愁还不够吗?你还期待谁过来呢?」

叶澜慵懒地剥开花生放进自己嘴里:「如果是找左子良,他陪他老婆过生日去了,不能过来。」

王子虚有一刹那有些恍惚,那个人居然有老婆?

但转念一想,左子良也是那个年纪了,有老婆很正常。

宁春宴道:「陈青萝回去了。」

王子虚抬头:「回哪儿去了?」

「回东海去了。」宁春宴说,「我本来打算跟她一起回去的,但她走得太匆忙了,我还想赖两天。」

王子虚问:「为什麽她走得匆忙?」

「回去忙她小说发表的事。」宁春宴说。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不出意外,今年,你们就能在茅盾文学奖名单上看到她。」

叶澜道:「这麽牛?」

「嗯。很强。」

王子虚低下头。

这麽多年忙忙碌碌,最近总算取得了一点小进展,可是怎麽觉得,他跟陈青萝的距离依然没有缩短呢?

宁春宴低下头看他的脸:「你刚才真期待陈青萝也过来啊?怎麽,对她有意思?」

「没有,我刚才找左子良。」

叶澜在一旁好奇地问:「对谁有意思啊?」

宁春宴举杯:「算了算了,不逗他了,那今天大家举杯,一起,为了我们的朋友王子虚的老婆走了,乾杯!」

叶澜道:「这有点奇怪吧?」

宁春宴想了想:「好像确实。」

「不用好像。你确实伤到我了。」王子虚说。

宁春宴嘻嘻一笑。她今天和小王子进行了更私人的交流,现在整个人都处于飘飘忽忽的状态,无论如何严肃不起来。她这个状态最起码还要持续三天。

当然,她不会知道,自己是被王子虚和小王子联手合起伙来骗闷了。

宁春宴道:「好好,那我订正一下,同时也为了王子虚的西河文会头名;为了我的杂志顺利办成,举杯!」

叶澜也举杯,斜眼看了眼王子虚,大声道:「为了我们的公司蒸蒸日上!」

「乾杯!」

众人齐声道。

到这里,王子虚想起了王小波特别推崇的一句诗:「朝雾初升,落叶飘零/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王子虚特地去读过这首名为《十月之歌》的诗,确实不错。

金秋十月。对于他来说,十月有着别的意义。十月一般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的月份。

朝雾初升,落叶飘零

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我们要把这灰色的日子

镀一镀金,镀一镀金!

秋天确已到来,可是请君少待

只要少待片该时光

春天就要到来,苍天就要含笑

世界就要充满紫罗兰的芳香!

蔚蓝的日子接踵而至

趁它还没有消逝的日子

我勇敢的朋友,我们要

享乐一场,享乐一场!

……

转眼秋天来了。

这段时间,王子虚很忙。忙着学习,忙着写作。

他忙得很少有时间出门看一眼。所以等他有一天出门,突然看到树上黄叶时,狠狠地呆住了。

他端着腾腾冒热气的茶杯,跺了跺发麻的右脚,打开手机,看到「村上春树再次陪跑」的字样,顿时知道,又到十月了。

他还剩下49次机会。

(卷一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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