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孟庭静,肃然的脸倏然破冰,笑得非常之灿烂,那的确是很痛快!
自从来到海洲,宋玉章便一直在所谓的上流圈子中摸爬滚打,滚到了现在,他却觉着这上流圈子实际下流得很,廖天东、张常山、二十三师从上到下,一团污糟,就连野狗崽子一样的小柳初都幻想着以后能在海洲拥兵自重雄霸一方
宋玉章抬手搂了下孟庭静的肩膀,饿了,回去吃饭吧。
宋玉章跟孟庭静回了孟宅,他还是不会管家,怕家里佣人懒散,也怕隔墙有耳,孟家相对还是安全一些。
柳传宗和柳初也一齐到了孟家,柳氏父子也累坏了,不过精神头很不错,柳初言语中很欢喜地描述那新法部部长精彩的脸色,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已经明白宋玉章的用意,心思很快便转换过来同宋玉章一起同仇敌忾。
四人在餐厅里一起吃了顿便饭,柳初和柳传宗在孟宅生活过一段时间,孟庭静没动他们的院子,还给他们留着地方,柳氏父子吃完饭便回了院子休息。
宋玉章问道:素珊姐呢?
晚兰家里出了点事,大姐同晚兰回老家去了。
宋玉章哦了一声,眉头略微皱起。
孟庭静沉默片刻,道:回院子里说话吧。
两人回到小院,宋玉章扶着摇椅坐下,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忽然又想到了聂饮冰。
原本,是没想那么多的,只是孟庭静忽而出现,他心里也不能平静了。
有情无情,有时只是一念之差。
孟庭静也在摇椅上坐下,他方坐下,便听宋玉章道:我记得以前来你这里做客,我心里就想你这个人怎么那样独断专横,就连院子里的椅子也只放自己这一把。
孟庭静微微一笑,过一会儿,他笑容慢慢淡了,想那时他想给宋玉章添把椅子,后来却是同宋玉章闹得险些一刀两断。
玉章。
庭静。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转过脸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
你说,孟庭静道,银行现下是个空壳,我想你绝不会没有后手,后头有什么打算?
宋玉章交握了双手,在徐徐的夜风中微笑道:后手?我的后手说出来,怕吓你一跳。
孟庭静不知怎么,心中隐隐有所感觉,他侧低着脸,道:你说。
宋玉章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而谨慎道:银行、铁路、兵工厂我都不想要了。
他话一出,那边孟庭静的呼吸就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宋玉章继续道:这浑水我不想再蹚,廖天东一直很有野心,我想同他做上这么一笔交易,他手里头有钱,出得起这个价钱。
然后呢?孟庭静轻声道。
宋玉章又是一阵静默,他抬眼看向孟庭静,孟庭静正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宋玉章苦笑了一下,庭静,我想走。
这个决定其实早在被傅冕幽禁时便在宋玉章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地闪出。
海洲,的确是个好地方,在这里,他做了宋五爷、宋行长、宋主席够了,他已经,够了。
走去哪?
不知道,宋玉章道,先去美国吧,我想去看一看伯年,之后再说,哪都可以去。
孟庭静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要独自流浪周游,心中猛地一揪,掌心抓了摇椅,竭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千万不要再同宋玉章闹得不可收拾,正当他平复心情之时,便听宋玉章长长地叹了口气。
温暖的掌心盖在了他的手上,他听宋玉章有些低沉道:我是无所谓,可你还有这样大的一摊家业。
宋玉章言尽意未绝,抓了孟庭静的手只是叹气。
他每叹一下气,孟庭静便要跟着笑一下,宋玉章低着头,没有发觉孟庭静笑得已经合不拢嘴。
他先前做这决定的时候,也想到孟庭静了,只是觉得他以后还是可以时时回海洲探望孟庭静,两人还是能在一起,都说有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两个大男人也没必要非成天腻在一块儿,一年聚上个几个月,也还是一对好情人,说不定这样关系还长久些。
然而孟庭静宋玉章握紧了孟庭静的手,反正他也一贯自私,你自己决定吧,你决定之后告诉我,我再斟酌。
孟庭静手被握得晃了晃,他整个人都要跟着晃动了。
斟酌。
能让浪子为他斟酌够了,真的够了,孟庭静举了手,在宋玉章唇上轻轻一贴,我跟你走。
宋玉章猛地抬头。
孟庭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脸色的喜色完全掩藏不住。
宋玉章没有一下惊喜起来,只迟疑道:那孟家的这一大摊子家业
孟庭静笑过之后正了眉眼,其实我这两天也一直想同你说这事,他神色慢慢肃然了,为了发那通假电报,我那时去了趟南城,南城的气氛很不寻常,日本人是快被打跑了,但战争恐怕还远不会结束
宋玉章正凝神听着,外头忽然传来佣人通报的声音。
爷,聂二爷在外头说要见五爷。
第191章
外头天色已然全黑,孟家门口挂着两盏灯笼,昏黄的灯光底下,聂饮冰牵了一匹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帽檐下的目光很专注地凝视着那两扇紧关的门,那两扇门有了动静,他向前进了半步,坚硬的马靴踏在石地上嚓的一声。
宋玉章推开门看到了聂饮冰。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是光芒闪动,可是很奇异的,一个人都没动,就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层层石阶静静相望。
聂饮冰放下了马缰,抬起腿大步流星地跨上石阶,在离宋玉章尚有两阶时,伸手一把掐住了宋玉章的腰将宋玉章略举了一下,宋玉章双手下意识地搭在他的肩上,微微地笑开了,饮冰。
聂饮冰仰着脸,暗绿色的帽檐在他面上投下一点阴影,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动着很柔和的光芒,宋玉章的心也不由软了,回来了。
聂饮冰久久地注视着他,他在用自己的眼睛说话,千言万语,全凝在这一望之中,纷飞的战火、连绵的思念,这些都在他的眼睛里。
宋玉章从前是不懂这些柔情的,现在,他也能看懂了。
万籁俱寂之中,凝视变得长久而有了重量,聂饮冰一动不动的,像座沉默的石像,他太久没看到宋玉章了,每一眼都在弥补缺失的这些时光。
这次回来,还走吗?
宋玉章的嘴唇一开一合,在聂饮冰的眼中全都是放慢了的,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都在各自为政地捕捉着面前的宋玉章,宋玉章的面容声音气息分散开来,网一样地将他笼在其中,让他有些混乱。
宋玉章听不到他回答,便又唤道:饮冰?
聂饮冰仰头吻住了他。
宋玉章微微一怔,心里是很柔软的,只是柔软之中另有一种苍凉,聂饮冰的吻很干净纯洁,仅仅只是嘴唇相贴,这大概就是他情到浓时最出格的表达了。
宋玉章满心都是悲凉,无从去体会聂饮冰其中汹涌的情潮。
小凤仙,他是要带走的,他为他吃了苦,受了罪,宋玉章已决意要养他一辈子,孟庭静,他也要带走,孟庭静既然那样爱他,那不管,他就自私了,舍家抛业也得跟他走,聂饮冰
宋玉章微微后退,将自己的嘴唇同聂饮冰分开了,手掌也从聂饮冰肩上挪开,掌心掠过聂饮冰肩膀上冰凉而坚硬的那几颗星。
军官学校里的头名,只能憋屈地跟一些不入流的土匪打转,这回终于是真正的上了战场,宋玉章目光落在聂饮冰领口的风纪扣上,拇指略揩了揩聂饮冰笔挺的领子,他微微一笑,道:好长时间不见,就没句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