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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掖着巾帕拭干泪水,只觉嗓子干涩。她避而不答苏木的话,只说:“二人要去往何处?”
长兮赤红色宽袍罩身,立在灌丛后,密林挡住了微弱的月光,看不清脸,框出个清清冷冷的轮廓。
他声音也冷,说:“夜里山上多野兽,他们为何将你一个人丢在此处。”
“不是他们丢下我,是我自己不忍独留亡夫。”话到伤心处,夫人忍不住呜咽,悲痛欲绝地说:“要被猛兽叼了去,倒也算圆满了,同生同死,好过留我孤儿寡母,连个像样的后事都不能为他操办。”
苏木听着更觉其中蹊跷,狐疑地说:“夫人气韵温雅,不像家中困难,况且后有子嗣,为何不见来送?”她举着灯笼照了一圈,说:“竟连碑文都不曾刻。”
“别再问了。”妇人掩面而泣,似有难言之隐。
苏木便也不再追问,她将灯笼赠予妇人,便先行离开。
黑夜风轻,卷送起悲凉的落叶。
苏木擡指拨开绿叶,从交错缠绕地的枝丫里远眺。她立于高处树杈上,从枝繁叶茂的阴影里盯着那一灯明火,看妇人还对着那捧黄土,倒不哭了,丢了魂似地地守坐在那里。
“这便是人间真情,无端生勇气,叫她连死都不怕了。”
长兮立于另一边,说:“我原先总觉你过于超脱世外,通身不带烟火气,当下看来,竟好似从未认识过你。”
“既生于世,何谈脱俗。即便不往返人世,雾霭山也皆是轮回之灵,别说脱世,四山当中谁又能免俗?”苏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处,倏忽轻声说:“你听,她哭声不绝于耳,说‘死’也就是今夜了。”
可是那妇人分明双眼发直,心如死灰,连哭泣都没有了。暗夜中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虫鸣鸟叫也很微弱。
长兮便知苏木所言之‘死’并非指肉身消亡,他心下一恍,说:“她会好起来的。”
“人间走了一遭,你才是”苏木双眸弯出弧度,笑说:“很不一样了。你说我不入世俗,却不知自己才是那不染尘世之人。你几度轮回,尽管孑然一身,也总归会有亲近之人,然而他们并不能长久伴你,这比你生来孤独更要难受数倍,为此,你哭过吗?”
长兮不答,他回忆过往,竟想不出几个亲近之人。或乞讨、或不被宠爱、或无父无母,再往深处遥想,便记不太清了。禅心被损毁得厉害,他神思奄奄,百年之前的轮回竟连记忆也不曾有过。
细数这几世,待他好的人大都只能伴他一段时日,因着他的缘故,皆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长兮原本只叹自己命苦,却不知苦的是那些待他以心善之人。可他彼时不懂,别说眼泪,心中甚至没有多少亲近之心。
纵观几度轮回,他第一个想起的竟是照舞。
“你听那夫人的啼哭,是否觉得熟悉?”苏木侧目,狭长的眸转向长兮,“雾霭山黄河渡口,虚镜之中你见过的,轮回六道人灵推攘,那惨状与焱山有何区别?人的一生不过须臾,生与死也无甚差别,皆身不由己,这便是极大的悲哀。有人求果腹,有人思□□,求仙问道比比皆是,他们生来便不平等,死后亦是如此。若说全看各人命数造化,未免太过轻描淡写。”
长兮终有所察,他面色微凝,说:“你待如何?”
苏木闭口不语,她缓阖上双眸,舒出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说:“你心中已有大概,又多番试探,为何还会有此一问?”
“你在想什麽?”长兮神情骤变,压着声说:“你要与什麽争?!你此刻大言不惭,论命数造化、轻描淡写之语,实则你擅躲藏、搅弄人心,分明是怕插手人事后反噬其身!你自诩清高,眼中仿若纳万物之苦,言渡人之行,藏蔑视之心,实则口中无一句实话!”
长兮阴狠地说:“这样的你,叫人恶心。”
“你还未看明白吗长兮?”苏木说:“那位置并非至高无上,你双足所踏之处,且不说焱山、黄河,就是人世也都是如此。他们想要活,想要活得好,也要争,可生死有命,他们又该如何?你看看轮回六道的苦,世人无不恐惧轮回,他们生时想不生,死时不想死,不平生邪欲,死后又重堕轮回,如此死生往複,无休无止。前路崎岖,我欲往之,那位置并非至高无上,却是我必要纳怀之物。”
长兮却是哂笑,说:“算盘打得震天响,说什麽真心倾慕我,你要杀柳争,便必得留我。焱山生机不绝,方能压制地火,原来这才是你留我的原因。你夺了那地主之位又如何?没用的,你最是清楚,那从来不是什麽高位,即便没了柳争,你心中所念,也皆是白日做梦!人的生死命数,何时轮得到你我做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