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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些时候,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
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里,一厢情愿挣脱不出桎梏,但的确会带来真切的幸福。
麦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这般讳莫如深的话,易灵愫是万万听不懂的。
“我以为的平等,是投桃报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骗、违心,那便是不平等。”易灵愫撇撇嘴,“我实在不喜欢亏欠旁人的感觉,实在不喜欢麻烦旁人的感觉。”
不喜欢亏欠旁人,不喜欢麻烦旁人,也有另一种释义,即不喜欢被人亏欠,被人麻烦。
凡事提溜出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这便是易灵愫以为的平等。显然过于单薄。
蔡逯暗叹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单纯,瞧她这般懵懂样子,估摸还不懂为甚是投桃要报李。她约莫会想,投桃报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里会懂,投桃不是为着有李来报,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去做罢了。她哪里会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紧,要紧的是里头蕴含的情意。
然蔡逯也庆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来教。
蔡逯没有回话。他静静望着易灵愫的脸。不施粉黛、两颊粉红,她是沐浴后随意拾捯一番,后立即来找他的。
“时候不早了,公主还请回罢。”
他起身行礼,却见易灵愫“噌”一下蹦起身来,恍若凳上有千万根针扎一般。
易灵愫颇为羞赧,头左摆右摆,眼珠四处提溜,就是不与蔡逯对视。
“噢——”
易灵愫搭腔说真巧,“我正想走呢,谁想话头被先生抢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耳廓红得要渗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扰呀。”她心虚道。
忽地瞥见琉璃玉兔灯,道:“这灯便留在这儿罢。夫子院里居然都没分到多余的桕烛,明日可得交代小厮多拿几根。你是府里的贵客,可不敢怠慢。”
蔡逯本想说不必,然未来得及开口,公主便飞快地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没了身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怪没瞧见柜上放着的一箱桕烛和古灯。
嗳,真是小没良心的。
视线落到那盏精美明亮的灯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来是小娘子家喜爱的,冷清单调的屋里,蓦地闯入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物件,竟意外和谐。
蔡逯攥紧灯杆,怔怔看了半晌,便将灯芯剪灭。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习惯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地。
*
卧寝里。
侧犯尾犯瞧见易灵愫裹紧被衾,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滞模样,满心不解。
侧犯试探道:“公主,该歇息了。您好好躺着,奴家便熄灯出去守夜了。”
尾犯附和说是呀,是呀,“公主明日还要出去呢,今晚要早点睡才是。”
叵奈易灵愫根本听不进去。
“你们说,蔡先生为甚那般好呀。”言讫,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手在半空乱打几下。
“他为甚那般好!”易灵愫忽地很是激动,两颊鼓着气,如愤世不公的小胖猫。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着的人!”
侧犯尾犯一听,困意大减,对视一眼,捧着肚子笑。两人念及夜深,笑声强忍着收敛几分。
新火赏来前,公主府依旧吃着冷食。
易灵愫啃着枣锢,眼巴巴地望着榉木窗子外。
“新火怎么还没到呀。”
易灵愫掰开一块枣锢,蘸到酸酱碟里,旋一圈。枣锢吃多,噎得慌,配着浓稠的麦粥,吃几口肚就涨了。
第一日这样吃,新鲜劲还在,并不觉着难捱。连着吃了三日,早腻得透透的。
“公主,您再熬会儿,快到了。”
侧犯安慰道。见易灵愫的筷著举在半空未落,侧犯把筷托摆得近了些。
只见易灵愫依旧望着窗外出神,倏尔站起身来,走到阁楼前。
蔡逯与卓旸也放下筷,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有团模糊的螺青影,慢慢挪近。
挪动的身影不甚清晰,但他手里捧着的,那盏被翠鸟金丝罩环着的桕烛,分外清楚。
“新火来喽!”
苍巴高呼作揖,把那盏桕烛,稳稳地递到易灵愫手里。
易灵愫朝侧犯递了个眼色,侧犯便挪步上前,把一袋金瓜子送到苍巴怀里。
“这些小东西,还请中贵人笑纳。”
苍巴不迭答应,说哪里,哪里,一面把香袋往袖里放。
“嗳,公主您把桕烛放到桌上罢。毕竟是火,还是很危险的。”
易灵愫乐得过头,满心想着日后的美味珍馐,被苍巴一点,忙转身把桕烛放到桌上。轻轻摘掉灯罩,跃动的火苗蓦然窜了出来。
一桌冷粥冷菜,像极了一滩发臭发绿的死水。火苗好似把膳食也照暖了,照香了,照清了一条食河。
忽地想到什么,苍巴又开口:“今年官家给咱们公主府多送来两根烛,是特意给两位夫子的。”
说着一侧身,便见禅婆子两手各持着烛火盏迤逦而来。
苍巴解释道:“方才小底跟着婆子进府,走到半路,有两盏灯烛的外罩忽然漏了风,火苗差点熄灭。婆子给我指了珍馐阁的路,自个儿去仓库踅摸新的灯罩,这才来晚了些。”
话音刚落,禅婆子便把两盏杂烛都推到了两位夫子手里。
借此时机,苍巴搭腔道:“两位夫子,还不快谢过官家隆恩。”
那厢卓旸还在想着这小黄门的背景时,蔡逯已经游刃有余地行了礼,说了一套捧哏话。
三言两语间,便把人给送了回去。
禅婆子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汉,让人把小厨房的冷食倒在桶里,喂给巷外的鸡犬,把瓮里的冷水倒出来浇花。珍馐阁里的这桌冷食,也给扫得干净。
“公主,火禁结束了。您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立马去做。”禅婆子想着麦婆子嘱咐她的话,竭尽力气软了话声。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般肉麻的话。
叵奈易灵愫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自然没察觉出她的语气变化之大。
易灵愫盯着蔡逯手里的蜡烛,总觉得这烛火跟给自己的不一样。
自己手里是看惯了的桕烛焰火,可蔡逯那盏烛火,是她从未见过的。
“蔡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烛盏么?”
“当然。”
蔡逯贴心地在盏外裹了层绸锦,递给易灵愫。
两人相处,卓旸便显得十分多余。他初来乍到,自然不如蔡逯对府里熟悉。于是倚着廊柱,问禅婆子:“您方才对这位小黄门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是有什么来历么?”
禅婆子不欲多说,顶着卓旸求知若渴的目光,随口糊弄道:“禁中的事,夫子莫要打听了。”
卓旸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方才瞥见,这小黄门腰间别着一块墨鱼玉佩。上次官家将我俩宣入禁中,内侍大监在旁伺候。当时这块玉佩是内侍大监佩戴着的。这小黄门,应该是大监身边的人罢。”
禅婆子看他作思虑状,本想说不是,结果被他抢话道:“我再猜猜,方才那位,应是大监的干儿子,苍巴。先前我也跟在官家身边,听官家提过这么一嘴,便记下了。”
禅婆子不曾想到,看似是莽夫的卓旸,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先生聪明,什么事都记得清楚。您与我同是禁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然。”
言讫,骤然与禅婆子一同回望。
越过垂落下来的细箴竹帘,放眼眄视,易灵愫与蔡逯攀谈甚欢。
蔡逯把易灵愫哄得开心,两道身姿,有意无意的,离得愈来愈近。
禅婆子抄着手,卓旸欹着柱,两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