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方过,阴沉沉的雨云便开始盘踞在合州城上方,天边时不时有电光划过,叫人心中一惊。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闷雷声,更是如更鼓般,催促着行人快些归家。
在这风雨欲来的天气中,贺亭明嗅着风中潮湿的水汽,竟寻着了几分故乡独有的熟悉感,因那漂泊在外而无定无依的心,也渐渐有了着落的地方。
他辞别商队,打马穿过曲折幽长的小巷,行经石桥时,目光在河畔初生的柳枝上短暂停留。只这么片刻功夫,细雨便随风悄然而至。
贺亭明走在雨中,没一会儿衣衫就湿了,那乌发贴在脸颊旁,更显眉目清雅。他被雨淋也不甚在意,就这么走走停停,驻足在街边,向檐下躲雨的卖花小妹要了几枝鲜妍的杏花。
那小妹头一次见到这般俊美的郎君,红着脸在花篮中挑挑拣拣,竟把半篮花都给了他。贺亭明笑了笑,没说什么,俯身取走了那些花,又添了几枚铜板放在花篮里,道了声多谢,骑着马走了。
他归家之事早已知会过霜映,想来她应有准备,定然同往日一样,一大早就在巷口等候。贺亭明握着那几枝花,心想霜映见了肯定喜欢。到得巷前却不见人影,心中纳罕,无端生出几分不安来。
他在家门前下马,还未叩门,便有一蓝衣老者从门中出来,朝他行礼道:“向三爷请安。听闻三爷今日归来,大爷几日前便来到三爷府上等候,还请三爷快快进去。”
贺亭明一怔,自父亲病重卧床起,他便被贺老夫人以自立门户为名逐出家门。那年他不过十七岁,带着微薄产业在这合州城落脚,起初过得很是艰辛。两年后他接到父亲逝世的消息,连夜赶回溧阳,却被家仆拒之门外,连到灵堂参拜也不能。贺霖闻讯到客栈来见他,一见面便冷冷道:“听说你来了,我娘便被气晕了,要是真见着你,明日贺府便又要多上一件丧事了。”
贺亭明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我只是想……见爹最后一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霖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这时候倒摆出孝子贤孙的样子来了,早知如此,这两年间为何不回来?”
贺亭明颇为不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低声道:“我怕夫人不愿见到我。”
贺霖淡淡道:“两年前她不想见你,两年后她就会愿意见你了吗?实不相瞒,你还是走得越远越好。”
贺亭明眼中一颤,道:“我不明白,大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霖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既然父亲已不在了,有些话,我还是直说了。”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厌恶之色,道:“别叫我大哥,我不是你兄长。从你第一天被爹带回来时我就想说了,你以后别这么叫我,我听着恶心。”
他说完摔门而去,至于二哥贺霈,更是连面都懒得露。贺亭明在远处对着贺府遥拜三次,只当尽了心意,当日下午便离开了。
转眼间四年过去,贺霖居然找到了他的住处来,还是这般大张旗鼓带着仆从管事从天而降。贺亭明勉强笑了笑,道:“大哥要来,怎么不事先知会我一声,也好有所准备。这么匆匆忙忙的,莫非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蓝衣老者不答,复施一礼。贺亭明无奈,只好握着花随他进了门。他这座小院不过三进,自然不能与贺府的深宅大院相提并论,也不知他那位好大哥是如何纡尊降贵住在此处的。
蓝衣老者不向厅堂去,反而朝着他住的院子走去。贺亭明眉心微蹙,心中有些不大舒服,他府上也不缺客房,贺霖这些日子居然都住在他的房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一进院就看见霜映站在屋外,神色忐忑,见他来了欣喜道:“少爷,你回来了!”
她自小被买来服侍贺亭明,名为主仆,情分上实则与姐弟并无差别。贺亭明将手上杏花给她,微微一笑:“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头他们就送过来。”
霜映面上不见喜色,反而有些隐忧,道:“大公子来了,少爷,他……”
话未说完,屋中便传来声音:“回来了?”
贺亭明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等见了大哥后咱们再说话,你先去歇着。”霜映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踏入屋里。
贺亭明一推开门就看见桌边坐着一人,拜道:“大哥,许久不见了。”
贺霖看了他一眼,道:“是很久不见了,你还是与从前一样。”
他五官英挺,修眉俊目,或因入仕之后在官场淬炼,气度威严更甚于前,即便是在旁人家中,也理所应当身居主位。
贺亭明硬着头皮道:“大哥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霖不冷不热道:“无事便不能来看你了吗?”眉头一皱,训道:“怎么衣衫湿了也不知道换一换,受凉了怎么办?”
贺亭明在这些小事上从不违逆他,从善如流道:“我这就去换,劳大哥去厅堂上等我罢。”
贺霖却说:“我在这里等也是一样的。”
贺亭明只好快速到屏风后换了一身干衣服出来,发觉桌上已多了一碗药,贺霖道:“你那婢女送过来的。这是什么药,你身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好么?”
贺亭明顿了顿,若无其事端起碗道:“已好得多了,因是她方才见我淋了雨,熬了碗驱寒的药汤罢了。”
那药已放温了,他端起来一口喝完,将空碗放在桌上,道:“大哥要不要也来一碗,驱驱寒气。”
贺霖断然拒绝:“不必了。”目光却落在贺亭明侧脸上,从那饮药后的鲜润唇角上掠过,暗昧莫测。
这位大哥一向便是如此咄咄逼人,贺亭明在他面前只需乖乖坐着,是以未察觉到他的异样。
贺亭明没话找话道:“几年未见,大哥可曾娶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霖道:“相了一门婚事,再过些日子新妇便要进门了。”
贺亭明大感意外,立刻笑道:“小弟这便恭喜大哥了,不知大嫂是……”
以贺霖的家世与如今的官位,想来不是官宦之家的小姐,便是世家大族的贵女,总之门第不会低到哪里去。贺亭明心中正揣摩他来此的用意,莫非是想炫耀一通后再踩上几脚,让他这外室子知晓身份,学着安分些?
却听贺霖道:“成婚之时你来不来?”
贺亭明眼睫垂落,遮住了明珠似的眼瞳,微笑道:“大哥成亲,我自少不得奉上一份厚礼。只是我过几日就要随商队离开了,大约年后才能回来。如此一来,恐怕就赶不上婚礼了,还望大哥原宥。”
他本以为贺霖会发火,没想到他颔首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来。”又道:“其实我之所以会来,是娘嘱咐我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贺亭明深吸一口气,很想做出惊喜的模样,不知怎么胸闷气短,身上有些发热,强笑道:“是么,不知夫人身体可好?”
贺霖道:“不大好。”
贺亭明感觉一股酥麻热意自小腹升起,心觉异样,正要搜肠刮肚说些宽慰之词应对过去,贺霖却道:“你准备何时成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亭明顿了顿,笑道:“我嘛,跟着商队在外,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好人家的姑娘如何会看得上我?”想了想恭维道:“我不如大哥会体贴人,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能有大哥这么一位夫君,想来大嫂万事都不必操心了。”
贺霖道:“哦?你也觉得我很好?”
贺亭明思索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微一晃神,发觉他竟伸出手覆在自己手背上,到了这时,他才惊觉身上热意涌动,就连指尖都有些发烫,喉咙也干得厉害。贺霖目光闪烁,少见的体贴道:“你身子不好,淋雨后少不了烧热,去床上歇着罢。”
他起身将贺亭明抱起,送到床上,扯过锦被盖住他。贺亭明心中一慌,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按了回去,拔了头上发簪。
贺霖没有离开,手仍按在他的腰上。贺亭明强装镇定道:“我应当是病了,大哥还是离我远些的好,别过了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