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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璧城听他报菜名,怎麽听怎麽离谱,后背似乎有一群冰凉的蚂蚁慢慢往上爬,那声音也虚虚渺渺的,犹如浸了水的墨迹,泛了潮的照片,显得那麽不真实。
他猛擡头,江欲行熟悉的身影杵在炕桌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束来路不明的光笼罩着他,让他无论如何眨巴眼睛也无法看清楚他的脸。
“想好吃什麽馅了吗?宝贝儿。”江欲行模糊不清的脸,往前凑了点,仍是模糊。声音很温柔,带点儿促狭。
“石……石头馅儿。”鬼使神差的,言璧城咬了下嘴唇,顺着他,随口说出一个愚蠢的答案。
“哎呀!你真笨,你怎麽能吃石头呢!”江欲行嘿嘿笑了,有种恶作剧得逞的顽皮,“不逗你了,我得走啦,再见!”
话音落下,柔黄光影中,他掉头往门口走,走着走着,便像一座风化的山逐渐散了架,身体随着步伐化作无数尘埃碎末,纷纷消散在空气中。
“江欲行!”言璧城吓得大叫,扑过去一阵乱抓,不料手上动作太大,一把抓掉了王竞雄脸上的血痂。
王竞雄好不容易睡着,刚开始做梦就被人一爪子挠醒,挠破了江欲行送他的伤疤。他糊着一脸血从床上噌地直起上半身,烦躁得擡手就想打人。
低头一看,言璧城被梦魇住了似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眼泪顺着太阳穴,淌湿了大半个枕头,叫他,他不吱声,推他,他没反应。
王竞雄马上意识到,这家伙见鬼了,都不用猜,肯定是江欲行那个死鬼。
谁他妈说世上没鬼?那江欲行都让炸药炸成灰了,还能没日没夜地骚扰言璧城呢!要不是现在正漂在海上,他高低得找个萨满法师来给言璧城驱驱邪。
从断魂坡回来七八天,言璧城拢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对他更是不理不睬,简直拿他当杀父仇人看——也可能是杀夫仇人,谁知道呢。
王竞雄自知理亏,在言璧城面前有点擡不起头。但他善于宽慰自己,既然那女特务早就盯上了咱们,那江欲行的死跟我有啥关系?即便我之前骗你他死了——其实他没死——然后他真死了,那你干脆当他早就死了呗!还赖我?我还挨他一顿鞭子呢!都打破相了我赖谁去?!
不能再细想了,再细想王竞雄都替自己感到委屈。
话虽这麽说,王竞雄打心底里对江欲行还是有几分钦佩的。姓江的有血性,有胆魄,关键时候牺牲自己救了大伙,是个不折不扣的爷们儿。
对这样的真男人,好兄弟,王竞雄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照顾好老情人,让他在九泉之下能含笑九泉,死不瞑目但尽量瞑目。
经过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王竞雄想开了,决定不再徒增杀孽,对奉天的张家肉票也网开一面,毕竟眼下没有什麽比带着言璧城远走高飞更重要,再耽搁下去,时局变幻,夜长梦多,想走也走不成了。
打定主意,他立刻收拾细软告别薛靖淮,带着言璧城马不停蹄跑路了。
现在,他们正在从天津到上海的轮船上。
按计划,他们将从上海出发,乘坐法兰西火轮船公司的邮轮,经香港,过南洋,沿着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最后达到他梦想中的世外桃源。
在那里,他托人提前买好了一个庄园,準备跟言璧城与世无争地过下半辈子。
脸上的疤一直往下滴血,滴到手背上,王竞雄这才想起找毛巾擦脸。
又找来酒精消了毒,止住血。他端详着镜子里那张浓眉大眼的糙脸,勉力挤出一个微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麽兇悍,才重新回到床上,半躺半坐在言璧城身边,燃起一支烟,语重心长地说:“璧城,我知道你放不下江兄,可人死不能複生啊,活着的人还是得接着过日子,你说是不是?”
言璧城木然听他说完,翻过身去,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王竞雄把脸一垮,掐灭烟头,跳下床,转到另一头,蹲下去把脸杵在言璧城眼前,摇尾乞怜,“祖宗,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开口说句话行不行?一天天这麽憋着,人都要憋出毛病了!”
言璧城把眼睛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睁开眼是王竞雄,闭上眼就成了江欲行。他满脑子满心满眼都是江欲行的身影——长城一别后未曾再见,仅凭着记忆中的模样,加上山洞外那几声绝望的呼喊,拼接成他脑海中江欲行最后的音容。当然,还有曾经的千般温存,他滚烫的体温。
他忘不掉,也不想忘,想报仇,却不知杀谁是好。
于是所有的惩罚只能加诸自己,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具行尸走肉,被抽掉魂魄的空壳,然而,还有人总不愿意放弃这具躯壳,非要带他去什麽法兰西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