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涟说:他只是腹痛都要你到卫候府出诊吗?
他是卫候幼子,分外金贵。有点什么不舒服都要我出诊的。我回忆说:我第一次诊治他喘症的时候,他每日用钱就有一万之巨。我发现他日常用度再照原样下去,非得一命呜呼不可。我那会开的药方朴实,他的大丫头香薷还不乐意。我不得不写熬制汤药须用一尺高的珊瑚,成形人参的须。香薷才欢喜照办。即使熬制汤药所费柴火甚少,我也因暴殄天物惋惜许久。沈涟愣了一下说:我身契十三两,之前在南风馆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高了。他每日用钱就有一万之巨。我安慰他,人各有命。你是流民,而我十五岁也流落利州城外。现下不算小公子的诊金,我一月也只得四五两。他说:我不大听天由命的。说话间马车从大门驶入,又跑近两刻,停在小公子宅院前。
下了马车,大丫头香薷亲自过来领我们进去,边走边担忧:小公子腹痛得很,李大夫赶紧。旁边这位是谁我说:沈涟,我的小药童。
穿过院子,卫瑾坐在里进的房中等我。他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华贵公子,面容秀美,当得起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只是面色苍白了些,一望即知中气不足。
他咳嗽两声说:李平,你来啦?挥挥手,大丫头香薷知趣退下。卫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世间诸般事物,只要他想要,卫侯上天入地也得为他寻来。加之自幼体弱,照理脾气该骄纵,但他性情居然不错,很少对我大发脾气。
他指着沈涟问:他是哪个?之前没见过。
我笑道:他叫沈涟,现下是我的药童。快坐下,我先切切你的脉。
卫瑾坐入椅中,撩起衣袖让我切脉,眼瞅着沈涟。沈涟垂手站着。
脉缓。卫瑾捂腹:这两天咳有点腹痛咳咳是怎么了?
我叫他:小公子张嘴。他舌淡苔白润,又问:你这些天吃的什么?
他答道:没吃什么,吃不下。前日吃了海腥。
他是虚喘,有脾虚之状。现下气虚而火入于肺,以培土生金之理,健脾可以补肺,又可化痰利气。补气为先,还是继续喝六君子汤。我提笔在药笺写下党参,白术,黄芪,茯苓,半夏,陈皮,山药。
我盖住他捂腹的手上,施力按压,问道:这儿胀吗?
他点头:胀得有些厉害。
腹胀较甚,加上枳壳、木香。食欲不振再补麦芽、谷芽、神曲。
卫瑾的身体近年被我调理得不错,比当初声低息微省心多了。
我出去把药笺拿给他香薷,回来时卫瑾正试图与沈涟搭话。沈涟毕恭毕敬,但口中客套话滴水不漏,卫瑾莫可奈何。
卫瑾说:你坐下吧,不必与我客套。
沈涟坐下说:谢小公子。卫瑾推了一碟桌上点心到沈涟面前,哼道: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替我食些。
备注:薷,音同如,不念需。
第7章
标题:活财神爷
概要:莫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沈涟拿块蓬糕吞,我喝了好几杯卫瑾桌上产自湟中的顾渚紫笋茶汤。我记挂着褚明之死,先行告辞。他的大丫头香薷进来说:今日有宾客宴,李大夫一并去吧。
我说:好的。带沈涟上马车后,我想放水,那马车便停在了雕梁画栋的盥洗宅子。
说是宅子,因为这处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一般大小。
碧玉年华的双生少女分立大门两侧,身旁各摆了一个朱漆大箱,箱沿摆着白色瓷盘,箱里放着干枣。两位少女随着我们的下车,马上捡了一些干枣盛在白色瓷盘里,再整齐划一地跪下。我拿了几个干枣,沈涟有样学样。
进去之后各人用屏风从侧面隔开。对面有十余及笄婢女分两列伺候。前一列手上捧着各色银盘,上置甲煎粉、沉香汁等。后一列捧着尺码不同的崭新外袍。我没在娇美少女面前宽衣解带,面上发烫,一时之间手放在衣结上,扣也不是,解也不是。右侧的仁兄处境与我相同,他三十二三的模样,正说:这个阵仗,整得我不好意思,怎么解得出来?两个婢女掩口吃吃笑起来。
左边小小的沈涟却很自在,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外袍,侧过来对婢女们说:你们都背过身去。我赶紧解决,没换外袍,抓过两把甲煎粉往身上撒。
捧银盘的婢女下去,擎托盘的上来,上面的金碟盛水,两个琉璃碗盛澡豆,一红一白。
仁兄又叫到:有完没完?这豆面香喷喷的
我埋下头使劲搓手,开澡豆方正是我。白色为白芷、皂荚末、萎蕤,红色是丁香、桃花、红莲。
如厕完后上马车去了宴会厅,我们入外进末席。身后是屏风,人坐在铺有锦缎团子的地面上。沈涟坐我右侧,如厕时遇到的那位仁兄盘腿坐在我左侧。地下有沟渠,引着温泉水回环,温暖宜人。这个三进宴会厅坐了五六十人,各位客人小声说着话,美酒佳肴流水一般传上来,歌舞眼花缭乱。
舞至高/潮,身材曼妙的舞女一件件脱下外衣,一层层滑落里纱,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散。
卫侯本坐在最里间的正中,这时站起来走到中央,命令:劝酒。他五十许岁,没表情时也像在笑,和和气气的,如同活财神。个子不高,偏胖,手腕上悬吊着拇指大小的黄翡元宝。
这个黄翡雕成的浓黄元宝,似乎是卫侯唯一不换的配饰。我每次远远见到卫侯,他都悬在手腕上。
卫候和卫谨没什么相似之处。我左侧的仁兄可能在跟我想一样的事,因为他戳戳我,小声说:我见过卫八,他可不长这样。江湖传闻卫八早逝亲娘号称玉雕观音,艳动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卫侯。
沈涟在右边笑着小声应和:财可通神吧。
左侧仁兄似乎深有同感:对对对。你这孩子不错,叫什么名字?我叫齐进。
沈涟说:沈涟。
齐进又转过来问我:你呢?你怎么来赴宴的?
我说:李平。我有个禾木医馆,在西南的草市镇上。我给卫小公子调理身体,赶上宴席了。
齐进说:我因为侍奉七十六岁的娘亲才回长安城的。回来的路上从悍匪手上保下卫八的马车。我都不知道那辆鎏金大马车里的是卫八,就被请来吃席了。
说话间有个十四五岁清秀少女走过来依偎到我怀里,举着我面前的珐琅酒杯送到我唇边。我摇头推拒。沈涟身边的是个幼女,看着与他一般十三四岁。他低声说:李平,你还是喝吧。勾栏中待客不周,陪席的人多半遭殃。
我不得不就着少女的手喝了一杯,辣辣的,品不出滋味。少女悄声:谢谢。正说着,里厢坐的三位富商高声向怀里的舞女推辞:明日远行,不宜饮酒。我隐约看到那三个都推掉了酒杯。
那三位舞女垂头站起来,富商背后出来三个卫彦那样的黑衣影卫,拖她们到宴会厅外。寒光一闪,惨叫声传来,三只纤细白净的断手在地上滚动,垂头的仆妇过去收走。
里厢的客人还在谈笑,恍如未闻。卫侯仍是笑咪咪地劝着酒。等换成歌女上来劝时,那些富商全都搂着歌女喝了。只有一位三十左右青年别开眼睛,推开美人,自斟自酌。
我探头去看,那个青年衣饰华美,但神色有些憔悴郁郁,与周边的商人气质不太一样。心中好奇,低头问怀中少女:那个独自喝酒的人是谁?
怀中少女看了一眼说:那个是江东过来的盐商孙一腾,住进我们侯府半个月了,其他姐妹说他与妻子感情甚笃,不碰府中人的。只是痛恨有武功的人,整死三个保护他的影卫了。这会儿都不给他派影卫了。
我点点头,我都没问过卫彦平日的职责。
卫侯往外厢踱来,走到中间时,我慌忙饮下唇边美酒,一杯接一杯,入口辛辣,喝急了呛咳。沈涟直起身帮我拍背,他那杯酒没及时喝。他怀中的幼女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于热闹喜庆的宴席上非常突兀。
一时满座俱静。
黑衣影卫从我那扇屏风后面冒出来,把沈涟怀中的幼女拖出去。幼女涕泪交加,凄厉呼救:求侯爷饶命,求侯爷饶一颗头颅滚下,热血洒在屏风上。
卫侯看向这边,沈涟低头,慢慢喝下杯中酒。
卫侯站中间大笑,举杯示意。静了一会儿,宴席忽然刻意喧闹起来,继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宴席入夜结束,我们被马车送至外院各厢房中歇息。冷风一吹,我觉得身上湿湿冷冷。拿厢房中的毛巾擦拭干净,推窗向外,一弯明月撒下银辉,有如实质。
沈涟走到我身旁,也抬头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