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
周鸣鞘根本不回头。
他在公共的浴室里洗完澡后,回到房间。花洒下的雾气蒸得他头重脚轻,他只能在床边吹吹夜风。等他清醒的时候,走到桌边,忽地发现桌上的钱包被人动过。他一点也不害怕丢钱,钱丢了可以再赚。
可他打开那枚真皮钱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身份证被人动过。那女人进来过。
身份证上是少年时他桀骜不驯的一双眼。他毕竟姓周啊。
周鸣鞘立刻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离开。他几乎已经猜到前因后果:那女人为什么会问他的名字呢?一般来说一夜的热情不足以去挂念一个人的名字。唯一的解释,和穆阳说的一样,这些女人啊,眼睛毒,嘴巴也快。
周家的人一定已然一路追到港城,撒下巨网,开始搜捕他的踪影。他们不会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但他们会悄悄地追着周鸣鞘的脚步靠近。趁他不被,将他捉回。方法就像穆阳帮他找人一样,要一个传一个,一个嘱咐一个。女人应当被嘱咐过。
周鸣鞘聪明人,心思也够深,下楼的功夫,已经把事情想得很清楚。
然而将将吱呀吱呀地到了二楼,脚步猛地一顿。他听见楼下有说话声。溢出的暖黄色的灯光里,熟悉的京片子那么刺耳。他们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描述处处都和周鸣鞘相符。
周鸣鞘不必听完,立刻蹑手蹑脚地回到四楼。他用桌子将门挡了,把兜着换洗衣物的布包紧紧系在身上。他从窗口向外望:四楼有些高,但幸好,墙上有扶手架。铁棍上满是血红色的锈,周鸣鞘紧紧握着它向下爬。
它淋了许多年的风霜雨水,已然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它承载不住周鸣鞘的重量,啪嚓一声,裂成两半。周鸣鞘从三米高的地方跌下来,重重砸在垃圾桶上。他觉得他的后背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了一下,一整根脊椎断成七截。但他立刻爬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幼时,他在长白的山脚下长大,同那些野马、驼鹿,还有山涧的老虎对视过。痛是人类的瑰宝。
他咚地摔入逼仄狭隘的小巷怀抱时,天公也咚地降下一声雷。那是一声惊雷,震得人浑身打颤,把这座南方城市所有的呐喊都压在脚下。湿热的夏日就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这声雷藏住了周鸣鞘的踪迹,使他得以短暂地甩开追兵,像一只倒霉的老鼠在岔路口中奔逃。然而这些人是极其聪明的,他们知道如何用网罗住一只兔子。寡不敌众,周鸣鞘能够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
他没来得及走出这片灰暗低矮的城中村,被堵在阴影处。他贴着墙边微微地喘,汗珠啪嗒地落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飞快。同时,他也听见墙那头的脚步声。那些人已然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周鸣鞘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赤手空拳能撑多久。
正当他垂下眼睛,决意拼出一条血路时。有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从墙角猝然钻出。这只手的手掌显得瘦薄,有长而柔软的生命线。他的手背血管分明,浅浅的青色,就像一根苍翠的虬树,带着淡淡的木质的清香。
他一把钳住了周鸣鞘的肩膀与喉咙。只用三分的力,轻轻地揪住他。周鸣鞘险些反手将他撂到地上,然而他实在已和此人交手过太多次,把他的每一种习惯、每一个样子都记在心里。
穆阳捉弄般地看着他笑,他踮起脚来,凑到周鸣鞘耳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开口了:谁在追你,小狼?
周鸣鞘抬起眼睛。冰冷的城市灯光下,他的眼中却呈着一湖流动的春/水。
穆阳离得那么近,仿佛轻轻舐吻了他的耳垂。
第7章 07
穆阳救下他。
这是第二次了。
他果真是一只狡猾的小野猫,轻车熟路,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道暗门,每一条岔路。于是笑盈盈的,他带着周鸣鞘逃跑。穆阳把周鸣鞘带到一处街边的商铺前,伸出手,在卷帘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不时,屋里传来冷哼声,然后一阵窸窣,周鸣鞘便看见穆阳微微地笑弯了眼。他蹲下身子捣腾片刻,就将那卷帘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看着也约莫十五六岁,极清爽的短发,单眼皮,雀斑,红润的唇。她一眼也不多看深夜的来客,到厨房去,穆阳招呼他坐下来。坐下来不到十分钟,那女孩又端出来两碗银丝面。
是碱水面,周鸣鞘吃不习惯,穆阳心细,见他频频皱眉,知道是不喜欢,就说要替他再点些什么。周鸣鞘拒绝了。他不想从小麻烦变成大麻烦。被追是小麻烦,吃饭是大麻烦。
这店铺是他们的窝点。
当这些胡作非为、无所事事、终日游荡在街头巷尾的混账年轻人,被各方英雄好汉追得无路可走时,他们会敲这家的门。小老板娘曾是他们的学妹。后来,她考进高中,这些年轻人绝大多数仍是初中肄业。
穆阳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但周鸣鞘饿了。他将自己的吃完后,把穆阳的碗也拿过去。穆阳不在乎,只是眯着眼睛瞧他,像看一个孩子,故作老成地说:慢点吃,他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我不和你抢。
周鸣鞘要了两瓶啤酒。玻璃瓶上还冒着雾气。他不必问穆阳喝不喝,他一定是喝的。因为周鸣鞘现在必须要承认,穆阳的直觉极其准。他们是同类,是困在人类文明中的斗兽。
我又救了你,这是第二次了,穆阳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喉结轻轻地动。事不过三,你知道吗?
店里的灯是暖黄色的。墙上挂着霓虹的小灯泡,那些霓虹灯是浅红色或是冰蓝色的,倒映在穆阳的眼里,万千星辰似的,氤氲着令人心魂荡漾的一层雾。
周鸣鞘盯着他的眼睛,觉得身下微微地一热。他说你知道吗这四个字时,咬字极轻,带着微不可察的南方的柔软口音,眼睛眯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小猫在向主人卖乖。
于是周鸣鞘咽下啤酒,让冰冷的液体流过喉咙,浇灭胸膛中热烈的火烛。
他说:那我还有一次机会。
他简直得寸进尺,还想赖着穆阳不放。而穆阳只是歪着脑袋看他,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是谁在追你?穆阳问。
你想知道啊。周鸣鞘摆弄着自己的瓶盖。
穆阳打了个哈欠看他:我好心将你救下来,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会咬人。
周鸣鞘朝他伸手:咬啊。
他巴不得似的。
穆阳懒洋洋地看着他,不打算和他继续这种幼稚的游戏。
他往后一仰,靠在浅蓝色的塑料凳上,揉了一把他柔软而微长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他抽了一口,神色瞬间惬意得像隔壁糖水铺的那只小狗。奶狗晒太阳时,就是软趴趴的样子。周鸣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试图把这种惬意,和床笫间另外一种暧昧的惬意联系在一起。
周鸣鞘终于收回目光:是我家里人。
家里人?
家里人。
穆阳透过烟雾看他:有家为什么不回?
周鸣鞘反问他:你不也有家么。
穆阳有些讨厌他的慧眼如炬。这个冷淡的,来自北方草原的,野马一样的男人,身上充斥着自然的暴戾的野性,然而又比他的所有祖先都要狡诈。
穆阳避而不答,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他递给周鸣鞘:不喜欢那?
周鸣鞘点头。
然而他没有接过穆阳的烟,反倒理所当然地朝穆阳一抬下巴:我要你那根。
穆阳啧了一声:我的就那么好?然而还是不舍地用力嘬了最后一口,将烟递过去。
周鸣鞘舔舐着他吻过的地方:我真正的家在关外。在二道白河边的森林里。我只想回到那里去。
穆阳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懂周鸣鞘的意思,他们都是失乡之人。
周鸣鞘抽完那根烟,将烟头熄灭了。他们沉默地相对坐着,目光错开,穿过浓雾,都射向迷蒙的远处。
终于,周鸣鞘率先开口:人找到了吗?
他不必说得太清楚,穆阳也听得懂。
穆阳托着下巴:我在楼下撞到你时,朋友刚给我递来消息。
周鸣鞘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