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一眼看得到头,同时绝不艳羡任何其他人的富贵或是权势。他提前六十年意识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的一生是受苦。
除非你遇到一个重新点燃你的热情、你的情/潮的一个人。
所以,命运要他遇到周鸣鞘。
他躺在床上,垂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着这些事情
学校里的老师实在是看低了他。他们都以为穆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每天只会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来上学。高兴了听一节课,不高兴就旁若无人地拎着包从后门离开。
但其实穆阳心里有一杆秤,门清。
那月光浮动在他眼前,他忽然便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转身出了门。
第9章 09
穆阳有一辆摩托车。
他自己攒钱买的,二手货,成色漂亮,漆皮只掉了一小片。后来自己用金属贴挡上,停在酒吧门口,和新的一样。这是穆阳纵横城中村与高架桥的仰仗,是他的千里马,若不是后来油箱坏了,轮胎缝里总弥漫着一股机油味,穆阳愿意天天亲吻它。
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灵魂向往何处的,是一台非生命体摩托车。
穆阳一路骑着摩托车,停到火车站门口。夜里,站外四处是无家之人。他们或睡在台阶上,或裹着粗糙的行李编织袋,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木偶般怔怔望着路人。穆阳还年轻,他长腿跨过这些人,刚在门口掏出烟盒,抽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他瞧见老陈。
老陈是他们片区的民警。警龄二十年,哪片墙根的夯土松了,他比谁都清楚。穆阳当初叫周鸣鞘不要招惹的活包公,也是这个人。浓眉大眼,肤色黢黑,皱纹纵横交错,沟壑似的,叫穆阳想起家里那些吃饱了阳光的稻禾。然而那双眼睛总是比鹰还要犀利,穆阳被他逮过无数回。
最开始,是偷工厂里的废旧钢管。那时他们十四岁,绝大多数没有父母,所以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总得一个人混口饭吃。干不动工地上的活,只能衣来伸手。被抓住,会成排地坐在派出所的长凳子上。头顶的日光灯是惨白色的,照在长而无尽的走廊里,世界是灰蓝色。他们找不到这些寸头的监护人,只能找学校。学校也没有办法,派出所只能让人写检讨。
穆阳写过无数份检讨,到最后都会背。他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直到有一天,老陈值班。他端着一个瓷缸晃过来,吹着雾腾腾的白气,隔着一盏油绿色的台灯看穆阳的笔和纸。穆阳的字写得不错,是外公教的。如果人嘴欠,一定会说,没想到你仪表堂堂,又写得一手好字,不是书生,却是土匪。
老陈不会说这种话。
他只是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字写错了。
穆阳上下看了一遍,没发现有错字。
老陈拿起红笔,在他最后一行字,重新做人的尾巴上圈了个圈。
人不是这么做的。老陈说。
穆阳太聪明,一句话就听得明白。
他当然也清楚偷鸡摸狗非君子之事,他只是仗着自己十四岁,脸皮厚。
老陈告诉他,四岁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他从此没再干过顺手牵羊的事。
老陈对他谈不上好与坏。
有时只是像警察对小偷,有时会越界。
老陈经常在楼下的面馆里吃面,老板总会给他热一碗鸡汤在锅里,因为他三餐不定,昼夜颠倒,有很严重的胃病。他们在小巷子里和人打架,遍体鳞伤,被老陈逮到。他就让穆阳把自己的那晚鸡汤喝了,去药店买创可贴和红药水。
他气势汹汹地回来,穆阳就皱着眉头躲:没事儿
话还没说完,老陈一巴掌招呼下来。
没事个屁。他这么说。
他会点一碗面,加一个荷包蛋,放在桌上。
意简言赅:吃。
穆阳只能吃。他面上不情愿,但心里吃得爽快。
老陈说:你爸来派出所找过一次。我才知道你小子不是孤儿。
穆阳吸溜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答:我和他不熟。
又是一巴掌,抽得穆阳后脑勺疼。老陈说:这话别让他听见。
穆阳说:我要告你非法刑/讯。
老陈一点不怕:那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法,我要审你?
穆阳什么法也没犯。从老陈告诉他不能那么做人之后,他就没干过除打架以外的坏事。但他们打架,绝大多数时候是替人出/气。有时保护费会收到街角的糖水铺上,那家的老板是个阿公,七十岁了,阿婆还躺在床上。他们经常光顾,因为阿婆没有医保。少年人的心肠就这么简单。所以他们不是这片土地上最恶劣的人,恶劣的是大人。那些和穿着制服的城管勾肩搭背的真正的地头蛇,他们有天然的保护伞。
少年人看不惯这些伞,他们去拔。
然后双方都鼻青脸肿,那些人也忌惮少年的血性。少年人不怕死啊。
老陈很清楚这些事情,所以,如果是这般缘由的打架,就是活包公,他也会偏偏心。
他给穆阳碗里到了点酱油。那碗鸡汤太清淡了,一点油星都少见。
老陈开口:你要做好事,不是这么做的。
穆阳不吱声,他猜得到老陈下句话是什么。
你去上学,去读书,都比赤手空拳强。
穆阳说:读书的人、上学的人少么,为什么你眼皮底下还会每天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一针见血,老陈憋住了。
你就打算这么晃一辈子?
嗯。穆阳点头。哪天晃腻了,我就跳珠江。
少祸害人,还得捞你。
我给自己绑石头,浮不起来。
穆阳把筷子一丢,堵住老陈的嘴:活着真没意思,你不用劝我。
活着不比死了好么。老陈说。
穆阳耸耸肩:死了的人才会这么说。活着的人不会啊。
老陈没吱声。
老陈后来再没劝过他读书。他知道穆阳看得比他还清楚。有些刻在人骨子里的肮脏的那一面,不是律法或是道德就能约束的。太阳底下无新事,倚强凌弱的事情,哪里没有呢。警/察也管不来。所以他只是偶尔见到穆阳,警告他别整幺蛾子,然后拍他的肩膀,给他买一支冰棍,三番五次地问要不要考警校,以后做他的徒弟。
穆阳一直不知道他为何总这么问,也不知道老陈为什么对他好。他是后来才听人说,老陈有个女儿。独生女,乖得很,会读书。读到研究生,要毕业那年,自杀了。
老陈去过现场,他一眼看出不是自杀。他有许多刑/警老朋友。女孩白皙的脖颈上有鲜明的红痕,指甲里全是挣扎后的血肉。她的研究生导师是禽兽,专挑内向的孩子下手。她反抗时活活被掐死。据说一名舍友当时撞破了,发出尖叫,然而后来却一口咬定闺蜜就是自杀。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