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洛颐云又在这单人病房中住了大半年,要按照他自己的家底,是大通铺也住不起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无论住哪儿他都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头也不回地奔向死亡。但是他已经欠下洛淼很多,无论如何都还不起了。对于他来说,还不起一百万与还不起五十万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因为还不起,所以千言万语也只凝成一句话:洛小姐是个好人,她会有好报的。这是他母亲说的。很神奇,自洛淼执掌公司之后大家纷纷叫她洛小姐,而在这之前大家叫她什么?
大家好像没有注意过她。
洛颐云还是坚持叫她,淼淼。
洛淼没有停下削苹果的手,我想吃。她身上最有人味的地方,大概就在于比较贪吃了。
刀尖在连成片的果皮上旋着,很快削好了一个。她拿在手里毫无顾忌地吃着,咔哧咔哧,口红沾到果肉上,随即又被她吞下。如今只有洛颐云才能看到她这副样子了。
她对洛颐云讲了有关向梦州临终录音的事。
洛颐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梦州死了,直到今天我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没想到他竟然活不过我。
他取来一本书,翻开,抖落出几张相片。
他在世界各地跑,还冒险去什么沙漠,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洛颐云将相片递给她,这是他去世前两个月寄给我的,当时他说,这个的形状还不是很完美,他还要去找更漂亮的,带回来给你看。
洛淼接过相片,端详着。
病房里并没有太重的消毒水味,也并没有骇人般的冷清。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干净,整洁,一切整齐,连落在地上的阳光都被切割出方正的样子。正是下午,日头已不是最毒辣的那会儿了,床旁摆的一些鲜花却有些打蔫,它们在开得最盛最好的那一刻被人剪下,余下的时光不过是被包装精致后再请人付费观赏它们的颓败。
穿过镜片落在相片上的眼神还是一贯的冷静,连洛颐云也解读不出什么,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已经看不透她了。
她捏着相片看了很久,然后不屑地说:为这个送死,真是活该。
你收下吧。洛颐云说。
算了,晦气。洛淼将相片丢在桌上,然后将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洛颐云感到难受,却不知是为冷漠要强的她,还是为殒身于沙漠中的向梦州,亦或是为命不久矣的自己。
我走了之后你要怎么办?他问。
洛淼说:怎么办?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她的话难得地多了起来,从前有我父亲,有你,有向梦州,以后没有人能影响我了,我也可以随心所欲了。
洛颐云倚在床头,艰难地咳嗽了两声,还有你的儿子
像是被人从一场梦境中点醒,洛淼闻言,皱皱眉,不快地说:是吗。我不想看见他,他长得太像向梦州了。洛纬秋现在还由她父亲照管,老人年轻时没在意过亲情,几番病痛折磨之后才像是忽然开悟,即使他与女儿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舐犊情深,也偏要将亲外孙拽在手里,不体会这一回天伦之乐就像这辈子吃了什么大亏似的。
沉默了再沉默,洛颐云最终没忍住,说: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秋秋长得分明最像你。
洛淼没有说话。
探视时间结束,洛淼起身打算告辞。洛颐云叫住了她,说得却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淼淼,自从我住院之后,经常有人来看我,但你说好不好笑,来看我的人多是想托我找你办事借钱,或者托我打听你有没有再嫁的意愿。
洛淼静静看着他,听他继续说:淼淼,我曾经说过不好的话,对不起,但是,那时,那不是我本意。
前言不搭后语的。
洛淼却点点头,说:我相信你,有时候我们都会说一些不是本意的话,她的气势忽然弱下来,目光落在被随手丢在桌上的相片上:可是云哥,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洛颐云无言以对,他忽然说:淼淼,当初是我娶你就好了。
她提点他:你忘了,我们是堂兄妹,不能结婚。
说得也是。所以他只能点头说:今后一切保重。
他抬起头,看见她脸上有发光的印记,一行眼泪正在缓缓滑下。洛颐云想起,在她和向梦州刚刚结婚时,向家并不是很乐意,那边有人说她面相不好,可能会克夫。洛颐云还记得向梦州总是玩世不恭地笑。他的年纪明明比他们都要大,白白净净的脸和那一对小虎牙却总显得脸嫩。他性格乐天又开朗,跟谁都能嘻嘻哈哈的,说不好听了,就是轻浮。他爱穿T恤和工装裤,瘦高的个头被裹在肥大的衣服里,有时候总是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但是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就该恣意快活一生。
当时,向梦州说:那就让她克我咯。牡丹花下死他没说完,是洛淼看不惯他满嘴跑火车的样子,伸臂捣了他一下。向梦州顺势抱着她的手臂笑倒在沙发上。
洛颐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时想起这些,大概是因为那天也是这样灿烂的天气,让人觉得人生还很长,故事还有转折,而不应该就这样匆匆结尾。
【4 我们也做朋友好不好】
向梦州第一次爬上洛淼的窗的场景实在是诡异极了。后来有一首很火的歌中唱道:是谁在敲打我窗本是轻柔抒情的调子,但那时的洛淼听到窗帘后那砰砰砰的声音,只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大气也不敢出。
洛先生狡兔三窟,在市区内有数套豪宅好方便他安置不同的美人以供每晚幽会,而不受他待见的亲女儿只被丢在临近郊区最老的宅子中。虽是独栋,环境也不算太好,一到夜晚黑漆漆的,洛淼一人睡在空荡的二楼,每晚都要将房门锁死才能入睡。可谁能想到防得了门却防不了窗,大晚上攀着窗子也要见她的人,向梦州可谓是独一个了。
虽然这份执着只能令她差点吓昏过去。待她拎着鸡毛掸子颤抖地走向窗子,打算在开窗的那一刻给这位不速之客一个迎头痛击之时,她看清了这位来客的脸。
由上往下易,由下向上难。洛淼无法想象,他是怎么靠扒着外墙的水管攀在她窗前的,她没有读过许多书,只在少时陪奶奶看过一些香港的武侠电影,她疑心这人是不是也会什么轻功,如果是的话,用鸡毛掸子恐怕行不通。
小美人,这人居然还有余裕笑得出来,你行行好,打开窗放我进去,我快撑不住了。
最后洛淼自然是放他进来了。
但却不是出于对他个人安危的担心,而全然是为了自身的平安。
上次她一时气急,朝这人扔了块石头,本来只是泄愤,并不想伤人,没想到那一扔简直扔出了风采扔出了水平,正中后脑勺不说,还当场给他开了个瓢流血了。
当时向洛两家企业正在合作一个重量级的基础设施项目,向家把控着上游的供货渠道,与牵头方关系匪浅,又是资金链中的关键一环,轻易得罪不得。闻讯赶到医院的洛先生把女儿一顿好打,按着她的脖子让她给同样闻讯赶来的向家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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