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的做法是祝金澜幸福,也祝孩子健康平安;而他就收敛好自己的心事,离得远远的,不要在幸福美满的一家人面前讨嫌。
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洛纬秋发现,从小到大,自己似乎都与这句话毫无缘分。如果说这句话是个美梦,那他甚至连入梦的资格都没有。伶仃久了,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情的人来怜惜自己,没想到这人的情不是专属于他的,想收回就收回了,想播撒给别人就播撒给别人。而他只能在原地等人垂怜,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么,就到此为止了吗?
他在养病的这段时间里也给金澜打过电话,但金澜接起后只是急促又迅速地说了一句洛纬秋,你可以给我找不痛快,但拜托别是现在,然后就挂了。
病差不多好起来时,洛纬秋把快餐店的工作辞了,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再度进山,继续去过苦行僧的生活。临走时,他发觉那本用来夹叶子的童话书已经放不下新的叶子了,于是他又来到那家书店,打算再买一本更大更厚的书。
当时书店里人不多,正是上课时间,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在挑选辅导书。洛纬秋漫无目的地转着,他看到一排书架上摆着武侠小说,于是停了下来,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金庸先生所著的《倚天屠龙记》。
洛纬秋上小学前跟外公一起住,而上小学后外公去世,洛淼将他接回家,雇了个保姆天天接送。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了,洛纬秋就会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里边等保姆来接,边看各种连环画小人书。其中就有《倚天屠龙记》。
时隔多年,洛纬秋还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张无忌与周芷若大婚,二人郎才女貌,可谓是佳偶天成。然而就在二位新人即将一拜天地之时,另一个不受欢迎的女子却突然驾到,她一声轻喝且慢,打断了这场婚礼。
想到这儿,洛纬秋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面前这本《倚天屠龙记》,找到相对应的那一章节:
「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赵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再说。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书中寥寥数语,对应的是记忆中连环画里赵敏倔强的神色。她作为郡主,本应是众人所捧的一颗明珠,却孤身一人闯入心上人的婚礼,只为说四个字:偏要勉强。
那里明明没有人欢迎她,旁人只当她是妖女。
洛纬秋看着这一页,半天没有移开目光。
那晚他回到旅馆后,做了一个梦。
很短的梦,梦中只有洛淼在他耳边絮絮说:哭也没有用,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你早点明白这件事也好。
梦中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
梦中年幼的洛纬秋抓着自己的衣角,面色惶惶,不知该怎么办。
最终洛纬秋在大汗淋漓中醒来。虽然身体已经退烧,但心中的火从来没有灭,现在他更是放任火将整颗心烧成了灰,最后那灰烬上拼出了三个字:不甘心。
真的没有人会一直陪他吗,他不信,不甘,不想放手。
是的,已经到这一步了,还要挣扎一下凭什么不呢?放在案板上的鱼还得跳一下呢!
山中闲居的日子并没让他真正修了身养了性,他一见到那个人,所有被关押已久的情感都要一齐汹涌地跳出来。他本就心有执念,别说山上,就算生活在蓬莱仙境也忘不了七情六欲,日饮仙露也不能使人断情绝爱。事到如今,他已认清了金澜和他自己。金澜是个恶人,他就是很喜欢很喜欢这个恶人。
刀没落下来割开他颈子之前,他总要睁着一双眼睛望着金澜。他始终不能停止凝望。
*
洛纬秋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时,金澜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以前忙起来时是步履成风,匆匆而过,那么如今忙起来,让他觉得他得坐火箭才能赶得上这生活的节奏。
火箭当然是没有的,他只有一副血肉之躯罢了,这是他唯一可依仗的东西。暑假里那次发烧,他虽然在洛纬秋的一夜照看下勉强好了,但病根未除,自回校后也没有及时休息,而是继续连轴转,结果又断断续续地起了一阵低烧。因为体温始终不算特别高,最多就是有时候头疼体虚,所以他没去医院,而是吃点药敷衍了事。进入秋天后,天气转冷,他接连熬夜不停,身体于是每况愈下。
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有意外情况让他不得安生。之前被师弟打伤的那个学生的家长找上门来了,最终把打架的事情闹到了派出所。而导师不在,金澜作为大师兄不能放任不管,于是跟着辅导员和主任一起去派出所里,把人领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洛纬秋的电话。不是合适的时机,只能匆匆挂掉。
当时在派出所里两方对峙时,师弟还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主任在一旁冷笑一声,真是好老师带出来的好徒弟啊。
金澜听了,只是站出来,淡淡地说了一句:老师平时嘱咐我们要团结互助,年长的要以身作则现在他不在学校,主要是我这个师兄的责任。
说完后,金澜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付小芸。到底怎么能做到人人都喜欢?如今金澜自己成为了师兄,才知道这有多难。他真的太累了。
而师弟听了他的话,梗着的脖子居然一点一点软了下来,最终低下头,道了歉。
这事最终就以和解结束了。
从派出所走出来时是晚上,空中那枚月亮漂亮得有些虚假,简直像人剪了个澄黄的圆然后贴到天上似的,透薄而清亮。师弟跟在金澜身后走着,突然开了口:师兄,我对不起你,我真的特别后悔,我再也不去找她了。
金澜转过身,看着他。
轻盈的月色落在金澜的眼睫上,像一眨眼就会抖下金粉。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烟,可是自他要洛纬秋戒烟后,他也跟着戒了,于是只是摸了摸口袋。
他笑着说:你当时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算啦,你要是后悔了,那我不就白挨骂了?别做违法乱纪的事,该追就追,不留遗憾就好。
与师弟分开后金澜没有回家,而是又返回学校赶一份报告。他熬到了凌晨四点,感觉也没有什么必要回去了,于是干脆找了间会议室,自己在桌子上趴了会儿。而到早上,又有两堂课需要他做助教,于是他拿着一叠打印好的讲义直接去了教学楼。这一忙又是半天,期间水米未进。中午下课后,他匆匆去食堂吃了碗面,然后回到家中,倒头就睡。临近晚上时再起来给本科生批改作业。
这样的日子又一连过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有一天,在他订正完一叠报告后想起身时,忽然发现脖子僵硬得动不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旁边一个年轻老师路过,瞧他脸色憔悴苍白,心里不忍,建议他直接回去休息,剩下的作业她来帮他改了。
金澜原本打算推辞,但实在头晕得难受,于是只好再三谢过,然后回家去了。
结果金澜总共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忽然被电话铃声吵醒。
而他只觉得眼前发昏,连来电显示都没看,迷迷糊糊地接了。对面男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飘飘忽忽,时远时近,什么绑架,什么赎金。词语他似乎都能理解,但连起来就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然后电话挂了,他却好像还在梦中。
头和脖子像绑着秤砣那样沉重,他掐着手背为自己寻得一丝清醒,然后勉力坐起,看到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才意识到刚刚不是做梦。
洛纬秋的的确确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中说,他被人绑架了,问金澜能不能去救他。
心脏突地一沉,随即似乎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激烈地刺痛起来,金澜抖着手,肩膀一时控制不住地颤,他将电话回拨过去,却只听到已关机的回音。洛纬秋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安全吗?不行,一定得过去看看。金澜下床,匆匆忙忙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可一双腿却像煮过头的面条,撑也撑不起了,眼前是一阵昏黄一阵灰黑,下一秒周遭的事物失去颜色,变得扭曲破碎,边缘满是黑白斑点。一个尖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从耳道刺入脑内,几乎快要冲破颅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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