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头脸挨得极近。
洛纬秋站在地势略高处,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金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有个人,他一边转头一边仰脸,眼睛微微睁大。
洛纬秋看着他暴露在外的尖下巴,心里想的是,好像瘦了。
金澜想站起来,但还未站稳就晃了一晃,眉毛拧紧。
出山的路是洛纬秋背着金澜下去的。虽然金澜一开始还想硬撑,但是洛纬秋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那脚踝绝对扭到了,就算有他那个小树苗似的学生搀着,俩人一个弱一个残,一步步挪也得挪到半夜才能走出去。
金澜没有办法,重新拥住这阔别已久的肩和背,一条细瘦的胳膊从洛纬秋的颈后传到胸前,洛纬秋一低头,看到手腕处淡蓝色的脉络。一条条一根根的,像颜色诡异的藤蔓,瞬间爬满了他的心。行走之间,能感受到金澜温热的吐气,惹得他后颈有一小块肌肤热了起来。
然而他没走两步又差点罢工,原因是金澜都在他的背上了,居然另一只手还要牵着那少年。他偷偷瞄了一眼,好吧,攥得真是紧。当初他有没有这样紧紧地去握他的手?没有,在外面金澜甚至不愿意被他碰到。
金澜担心自己手脏,不愿意抓紧他,可这在洛纬秋看来,也是他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明证了。
你们是连体婴吗?他突然问。
赵青姚伶俐,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小路狭窄,这姿势并不方便。他主动松开了金澜的手。
青姚。金澜看了他一眼。
金老师,我真的没事,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你放心吧。
你好吧,这路窄,你一定要跟上。金澜叹了口气。
听他语调中的不甘心与不放心,洛纬秋突然开口了:这山上的路是有典故的,专摔一种人。
随即他又自问自答起来:负心人。
洛纬秋不善于讽刺人说刻薄话,本是尖酸的话,经他干巴巴地读课文似的读出来,不引人生气,反而很有喜剧效果。
金澜怔了一下,没说什么。
忽然之间他闻到一股突兀的香味,忍不住低声问:这个味道,你喷香水了吗?
洛纬秋脚步一滞,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真的没有。
走着走着,洛纬秋听到身后的赵青姚似乎是绊了一下,他心里不忍,于是把金澜放下来,他架着金澜,腾出另一只手牵着那少年,这样拖家带口似地往前走。
三人又走了一段,就遇上了来搜山的警察,所幸只是一场虚惊,于是批评教育了赵青姚几句后又离去了。
出了山,一群学生立刻围上来,金澜立刻不要洛纬秋继续背了。学生们想搀他去吃饭,他摆了摆手,只说自己摔了一跤,身上脏,得先回去洗个澡换衣服,让大家先去吃,不必等他了,于是几个学生又将他扶上了楼。
拜洛纬秋所赐,今天的员工晚餐则是饺子好消息是,厨房师傅包饺子的手艺相当不错;坏消息是,由于被糟蹋的蒜太多,他们可能得吃一周。
尽管如此节俭,但游乐佳对待客人总是豪爽又大方,她知道学生们受了惊,于是嘱咐厨房今晚不要上那些清汤寡水的东西,而是让西点师傅做了一个大蛋糕,免费的。学生们围坐在星空下切蛋糕,原本凝滞不安的气氛一时又活泼热闹起来,因为意外而被破坏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看着这一切,当游乐佳路过他身侧时,洛纬秋忽然开口说:我有点羡慕你了。
什么?游乐佳不解其意。
你情商真高,他闷闷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心中有些后悔说了那种会刺伤人的话,我不会说话,也不懂怎么对别人好。
*
一晚上洛纬秋都留着神,可金澜始终没从楼上下来,也没有点餐。他有些担心,端了半盘饺子就上去了。他想着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同校的出身还是改变不了的,金澜既然一直是一个温良恭俭的学长,他也可以随时成为一个克己复礼的学弟。
洛纬秋走到楼上,那房门虚掩着,并未关紧,他敲了两下,但来应门的非但不是金澜,而是下午走丢的那个男生。
金澜来得最晚,因此只能一个人住一间,因此这房内不该有其他人才对。
两人四目一相对,都是一愣。
洛纬秋看他的样子,像是刚洗完澡,难言的感觉升腾而起。
洛纬秋阴沉着脸,绕过他,往里走去。而金澜正躺在床上,紧闭着眼,还在睡。
身后,那个男生跟过来,主动解释说:金老师让我吃完饭,睡觉前来跟他聊聊我来了一会了,他一直睡着,我,就等着
金澜应该是回来之后就去洗了个澡,然后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头发没吹,身上也没怎么擦,就换了衣服匆匆躺在床上睡了。他发梢仍是湿的,贴在额前,胸前T恤被之前滴下的水洇透了,还没干,服帖地敷在皮肉上,勾勒出一段曲线。
他说他在这等着,那他有没有盯着金澜看,又看了多久。洛纬秋很难阻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你先回去吧,他今天太累了。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洛纬秋察觉出了他的担忧,说:没事的,我会照顾他。
赵青姚点点头,想走,又在原地踟蹰,他说:金老师是担心我,所以想跟我聊聊,没有别的。
少年走后,洛纬秋责备起自己:算起来,那男生与自己应该也是校友,自己作为学长,这样揣测合适么?真的不好,不光彩。
可这毕竟是件矛盾的事:陷入感情的人就很难与光彩二字挂钩了,他们患得患失,他们斤斤计较;世界上有痴缠的感情,有挣扎的感情,从未听过谁的感情是光彩的。一切幽微的情绪就像自暗处长出的青苔,不经意就肆意蔓延,看似生命力旺盛,可万万经受不住半点阳光的检视。
洛纬秋走进金澜,轻轻推了推他,学长,你起来吃点东西吧?
金澜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努力想睁开眼,可浑身滚烫,意识昏沉,最后只是微微挣扎了下,痛苦地皱起了眉。
洛纬秋意识到不对劲,他用手去试金澜额头的温度,果然是发烧了。
他一时也顾不上太多,晃了晃金澜:学长,你发烧了,起来,我给你拿药。
金澜神识混沌,他感觉自己像坐在云端,一切的触感听觉都不真实,我吃药了,我带了,你不用管我,睡一会就好他极努力地睁开眼,可头顶那盏小灯的光又使他觉得刺痛,他瞬间闭紧了眼睛,翻过身去,把头脸都埋在被子中了。
洛纬秋怎么会被他那番话敷衍,他不依不饶又把金澜从被子中拖拽出来:吃了药还不见好,我背你去医院。
我不去,不去,我不能走,明天还有安排。金澜就算昏沉着还是格外固执,他身体滚烫,但发烧的人总是觉得冷,只能抱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想理洛纬秋了,他太吵了。
洛纬秋拗不过他,他试着再去抱他,可这人犟起来倒真不像一个病着的人,死抓着床单不放。洛纬秋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床上那个花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