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绪之后,聂云汉听见自己面前的黑衣人身上的翅扇动得更加剧烈,齿轮旋转的声音也更响,果然接下来就感觉腰间一紧,脚下腾了空。
他本能地双手向上抓紧了那条绳子,耳畔的风越发大了起来,头上蒙着的布袋也湿透了,被风吹得贴在了脸上,虽然布料是透气的,但此刻也令他呼吸困难。
聂云汉听见戴雁声在远处喊了他一声老聂,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凄惶。
他没办法吭声,只能伸手挥了挥,也不知在身后众人看来,又是怎样一种姿态。
挫败、无奈、悲哀、可笑?
他也正是如此吧!
自从确认了关平野的可疑之后,聂云汉便无法再逃避,整个寻求验证的过程中,他胸口就像堵了一坨细密的网,鼓胀得难受,绞得心疼,疼得久了,便彻底麻木了。
他不知现在该对关平野有怎样的态度,主动权在别人手里,脑子也不知该如何思考,又为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答案感到恐惧。
阿闲说的并不完全对,并非知道了真相以后就不再怕了,因为那真相后面,可能还跟着另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声在四周澎湃,身体已经湿透,冷到僵硬,他所置身的天地好似地狱,他的生命就悬在一根绳子上,内心的恐惧与绝望被残酷的事实滋养,无休无止地疯长起来,让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解开绳索,求个干净利索。
就在聂云汉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无边黑暗之际,忽然间,似有歌声传来。
起初只是浅吟低唱,在狂躁的风中,只能粗粗听得缥缈的曲调,很快歌者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肆意的歌声响彻云端。
那是阿闲的声音!
聂云汉十分诧异,平素里最为低调的阿闲,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他放歌!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对方唱的是什么。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荫午梦谁惊破?
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
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与在无常泽那次的低吟不同,此次卓应闲纵情抒怀,青年的嗓音十分悦耳,既清脆,又带着一点隐约的沙哑,像一股清泉一般,汩汩汇入聂云汉的心头,替他赶走了那险些将他溺死的迷雾。
聂云汉感觉自己那颗濒临崩溃的心再一次得到了召唤,他爱的人,正用歌声给他力量!
不知路途还有多远,卓应闲无休无息地一直唱着,唱完了这首,他又唱起另一首,唱得聂云汉浑身的血就像荒原上的燃着的野火,被风吹着,一点一点蓬勃了起来。
关平野戴着御寒的帽子,被孟闯抱着飞在最前边,听到歌声,他不由地回头去看卓应闲。
那青年穿着单薄的衣衫,双手攀着绳索,声音从蒙着头的布袋里面传出来,那么大的风,将他的歌声扩散到周围的每一处。
关平野看不见卓应闲的面容,却在某一刻,也被他的声音蛊惑。
这人,看起来莽撞无知,却又心细如尘,做事潇洒快意,飘飘然不似凡人,难怪哥为他倾心。
因为那正是聂云汉向往又缺失的一部分性格,两人在一起,算是补齐了。
或许他们两个,真的就是天生一对。
可关平野念及自己残疾的左脚,心中冷笑:哼,那又如何?我偏要与天生的作对!
那日聂云汉不得不正面面对关平野的确有问题的一刻,他趴在卓应闲肩头失声痛哭,卓应闲知道,关平野将聂云汉当做在世的唯一亲人,聂云汉又何尝不是!
爱人和亲人并不能相互取代,发现幕后主使可能是关平野,聂云汉痛得锥心刺骨,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还要亲手将这根刺拔.出来。
连血带肉地拔.出来!
卓应闲在面对假云虚子的时候,已经浅尝过被亲人背叛的滋味,那已经足够他撕心裂肺,对一切绝望,而关平野与聂云汉之间的感情更胜他与师父一筹,这种痛苦与煎熬可想而知。
他看着聂云汉强打精神振作,心中不由捏了一把汗。
弦绷得太紧,终会断掉,情绪压抑太久,终会崩溃。
之后又是关平野毫不掩饰的坦白,这场对话不啻于一场漫长的凌迟,卓应闲躲在树上听着,从头到尾都不敢放松。
关平野到底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注意力只在聂云汉身上,担心他会突然倒下。
卓应闲知道,聂云汉意志力坚定,怎么样的严刑拷打,多么艰难困苦的情形,汉哥都能撑下去,他无坚不摧的外壳下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甘愿为家人爱人牺牲的赤诚之心。
关平野确实太了解他,戳中的正是他的命门。
这人肆意凌虐聂云汉简直上了瘾,最后毫不留情地射杀望星,简直等于在聂云汉心头狠狠踏上一脚!
这仿佛是在告诉聂云汉,他所守护的东西是怎样的不堪,他为此所做的努力又是多么可笑。
一切都不值得。
卓应闲快为聂云汉心疼坏了。
他的汉哥,经历两年无望的牢狱之灾,一颗心本就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有些恢复的苗头,却又遭遇这样的当头一击。
暴雨、狂风、黑夜、悬空,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下,又是如此绝望的心境,很容易让人放弃一切求生的念头,卓应闲只恨自己不能将聂云汉拥在怀里,温暖他,治愈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
那要怎样才行呢?
万般无奈之下,卓应闲忽然灵机一动
若触碰不到,那便为你歌唱吧。
如果歌声能抚慰你,我愿意做你的夜莺。
幸好那什么劳什子火翅吊着人飞不快,脑袋上套了麻袋,也不至于被风顶得张不开嘴,于是他便肆无忌惮地唱起来。
只不过唱着唱着心里仍是有些没底,不知道聂云汉距他多远,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正当他担心之时,聂云汉的歌声在他不远处响起。
人唱歌的声音和平时说话的声音略有不同,卓应闲也是略微一怔,才反应过来,瞬间喜出望外!
聂云汉平日里声音富有磁性,唱起歌来声线愈发浑厚: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比起卓应闲悠扬的小调,聂云汉唱的这几句更庄严肃穆。
细细听了一遍,卓应闲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离开棠舟府之时,赤蚺在关山衣冠冢前齐声朗诵的《国殇》。
这诗句唱起来雄浑悲壮,却也能鼓舞人心。听到这歌声,卓应闲便放下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