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澜却更关注别的地方:我们是不是该先走了,刚才动静不小,马上会有人来。
不会的。陆画闭了眼,接了这句话。
护卫都在牡丹书院外面守着,动静再大,明早之前也不会有人来的。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过于笃定,余沙不敢去想这话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不说话,陆画却先开口了。
世子。她对着关澜说:烦请把李王爷带出去,洒金院二楼不会有值守的人,随意找个床放着就行。
关澜看她一眼,又看余沙。
陆画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开口:后续一应事务,自有我承担。
关澜:他若是死在这里,你会有麻烦。
陆画笑了:他不会死在这里。
关澜再看她一眼,似是被她话里的笃定说服,开口:好。
他立即向前托住李王爷的身体离开拔步床,顺着楼梯,往二楼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陆画和余沙。
两个人一站一卧,相顾无言。
半晌,余沙才艰涩着开口:小画,跟我走吧。
第五十九章
陆画没说话,她就靠在那里,甚至连凌乱的衣服都懒得去拉一拉。
室内安静了许久,只有灯烛燃烧着,爆出灯花的声音。
余沙在这烛火的光芒下,默默看陆画的脸。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的见过她了。
回忆起来,他和牡丹书院的交情,还是因为旬二。
那年她被牡丹书院收养。丁点大的丫头片子,没日没夜地哭号,就是要见他。沐窈当时没办法了,就差人去金盏阁讨人。
当时牡丹书院文坛上还算有些声望,还颇有几分脸面,金盏阁就放了他过来。
他那时候情况很不好,甚至比在暗巷的时候还要糟糕。所以不管是去金盏阁还是牡丹书院,都不太有所谓,整个人仿若风中之烛,那火光随时就能熄灭。
只是牡丹书院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当时旬二她们一个小院的,还有十来个女孩子,年岁有长有幼,不到年纪分院的都住在一起。陆画算是年纪大一些,对他这个外来客很是瞧不惯,常常伙同司恩一道捉弄他。
什么墨汁拌饭,放毛毛虫到他鞋里。这些小女孩捉弄起人来手段不比男孩高明到哪里,却唯独擅长装样撇清关系。他那个时候吃了半月的墨汁,才知道是谁捉弄的他。
揭破这个恶作剧的时候,沐窈当着他的面教训司恩和陆画。司恩那个时候年岁虽小,但是已经十分乖觉,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认罪态度良好的样子。
陆画倒是白长了副娇俏柔弱的面相,被抓住了小辫子还觉得有理的很,在那同沐窈争辩。
一院的女孩,单他一个男的,不欺负他欺负谁?
沐窈头疼,先生是这么教你的?男的就能欺负了?
墨先生说的。陆画振振有词:说外面那些男人欺负妇孺,一是仗着力大,二是仗着无人相帮,既如此,他一个男的落到咱们院里,弱不经风又形单影只。欺负他难道不应当?
沐窈惊叹陆画小小年纪就如此能说歪理,连夜又叫了墨书过来。
彼时墨书忙着修书,对这几个孩子的官司毫无兴趣,只托人带了句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沐窈照着样传话,念完了,又问陆画:墨先生如此说,难道你不听?
陆画尖酸刻薄得很,当即反驳:难道那欺负妻子的人就想被欺负了?难道那些买卖儿女的人就想被人买卖了?墨先生说的不对!世人都是豺狼,便应该学着用豺狼的方法去对待他们!
沐窈头疼,只得又传了一句话。
过了片刻,墨书的话带到了。
沐窈看那纸条,心道坏了,墨书肯定是觉得这边的事烦,故意选了这个来骂人。
陆画不知自己马上要被教训,还在那边起哄,问:怎么?墨先生说什么了?
沐窈扶额,只觉得头更疼了,开口: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此话一出,三个小萝卜丁都震惊了。
陆画嘴巴睁大,眼睛蓄了泪。半响,瘪了嘴,径直跑了。
司恩看她跑了出去,十分担心,同沐窈告了个罪,也跑了出去。
余沙留在原地,震惊的不知道今夕何夕。
沐窈看到这捣乱的都跑光了,再留着余沙也没什么意思,开口:得了得了,你也先回去吧。墨书这话说的太狠,这俩丫头片子估计有日子不会找你麻烦。
余沙还兀自在震惊当中,心思飘忽,开口问:这里,女孩子也学《诗经》吗?
嗯?沐窈听他这么问,倒也没生气,开口解释:学,世间男子可学的东西,牡丹书院的女孩子一样学得。
余沙紧紧抿了嘴,又问:那女子也可做先生?
沐窈笑: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我竟不知为何女子当不得。
余沙站在牡丹书院的小屋中,听到这句话,忽如在连日的阴雨中见了一丝天光,近日的死气都驱散几分。
他开口:我竟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书院。
沐窈笑:你觉得此地荒诞?
不。余沙说:我觉得这里在做对的事。
沐窈又笑,却笑得真诚许多:这倒不像是个男孩子会说的话。
余沙开口:男子与女子又有什么不同,我在暗巷见到过许多男孩,他们都可以是女人。
沐窈听了这句,才算是实打实地惊讶了。
她仔细打量了下余沙,笑容柔了下来,开口:去岁墨书在修史书经典,得空和我喝了一盏茶,说这些书里俱是男人的故事,满纸的帝王将相。偏偏许多道理是为人处世,立身立德的根本。想来虽然世人常说男女有别,亦说男主外,女主内。但人之一字是要先于男女之分的。
余沙抬头看沐窈:沐先生?长#039腿。老!阿(姨整!理/
沐窈莞尔,伸手捏了捏余沙的脸,说:没事了,你先去吧。
那日后,陆画果然有多日不再找余沙麻烦。余沙倒也没有多上心,他还要照顾旬二,又因为一个男孩在这满是女孩子的书院确实诸多不便,便也抛到脑后。
谁知道后头陆画又自己找了过来,单她一个人,没让司恩跟着。见着余沙,话也不多说,直接甩了余沙一套文房四宝。
先生说了,君子和而不同。之前是我不好,这套送给你做赔罪。
小丫头气焰高高的,给人赔礼道歉也像是找麻烦,余沙不想拂她面子,就收了下来,开口:想来我也是有不好的地方,对不住了。
哼。陆画冷哼一声,又说:你还知道,成天死人一样的在院子里。你不晓得会吓着人吗。
余沙这才知道陆画到底为何要找他麻烦,一时无言。
这话说完,陆画又斜眼看他,开口:不过这些天倒有人样了。
余沙失笑,是陆姑娘教训的好,在下知道错了。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的事了,追究起来,也有十年。
十年的时光,尚且不够一个黄毛小童成长成大人,却已经足够让一间满载盛誉的书院倾覆。
十年前的洒金院没有琉璃瓦,一水儿的青砖,院子里也没种着牡丹花,摆满了晾宣纸的架子。
陆画坐在床上,忽然惨然一笑,说:小时候我同你置气,墨先生用相鼠骂我,骂的这样狠。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