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秋嗯了一声,伸手调整了一番微微倾斜的面具,温吞道:回太史局。
好嘞!一袭青色阑衫的小郎君脆生生地应答。
这嗓音清灵剔透,全然不似少年男子的沙哑浑浊,不仅如此,他连长相也不像个男子。贺知秋停下脚步,微微侧首,似是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位新来的亲侍。
咳!小郎君有些局促地压低嗓音,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来,抱走龟甲等物,沉声道,辛苦了,贺大人。
而此时,滁州琅琊王府。
如何?明亮的灯火下,琅琊王李砚白按下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问道。
回禀王爷,大钟落下,钟声响彻长安,大长公主确实昏迷了半日,不过后半夜便醒了。门外,一黑衣侍卫抱拳躬身,低声道,看来并无性命之忧。
听说裴漠为了李心玉禁了全长安的钟声,本王还以为她患有什么怪疾,那钟声会要去她的性命。李砚白摇头失笑,本就是怪力乱神之事,偏生我病急乱投医,竟当了真。
对面,谋士范奚敲着折扇,亦落下一子,笑道:王爷还折腾么?
李砚白想了想,直起身叹道:不折腾了。李思虽然年幼,却难得是个狠角色,更何况有裴漠和李心玉在,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倒不如就这样做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算了。
范奚哗地抖开折扇,翩然一笑:王爷这是个明智之举。我有预感,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天下在李思的手中,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景元三年三月初,李心玉盛装进宫,正式交还政权。
兴宁宫内,李思瞪大眼,震惊道:朕还未年满十四,姑姑为何就急着要还政了?
说到此,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红道:是不是因为去年的那些流言,您还在怨恨朕?
李心玉摇了摇头,笑道:不是,姑姑不曾怨你,是你长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做决定,不需要再依赖姑姑。
您就是在怨我。李思着急地拉住她的袖子,一国之君,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哽声道,我向您道歉,对不起!姑姑,您不要离开我!
阿远,你先起来。你是一国之君,不应该向臣妇下跪!李心玉扶起小皇帝,望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温声道,阿远,姑姑必须要还政了。
为何?
因为
李心玉将手轻轻放在腹部,神情变得甜蜜而柔和,咬着唇神秘兮兮地说,因为啊,姑姑有身孕了。
什么?当真!短暂的怔愣过后,李思变得狂喜起来,红着脸说,什么时候的事?朕何时才能见到弟弟或者妹妹?
还早呢,约莫十月份才生产。
那也不急,姑姑,您再辅政一段时日罢。我才十岁,没了你根本不行。
你这话未免也太谦虚了,没有哪个皇帝十岁时能像你一样聪慧有手段。更何况,姑姑答应了朝臣,一旦有孕,就必须还政撤出朝堂。
李心玉伸手,想揉一揉侄儿的脑袋,忽然间发现他站起来都快有自己高了,揉脑袋不妥,便该为轻拍他的肩膀,说:姑姑与你姑父成亲十年,一直未有身孕,这孩子来之不易,望阿远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我也一直很想要个弟弟妹妹。李思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道,如此,我也不为难姑姑,姑姑好生养胎,生个健康的宝宝下来。
李心玉欣然颔首,好孩子,没有姑姑的监管,你也要勤于政事,凡事多听听别人的意见,切勿偏听偏信。北境暂时有你姑父坐镇,大可安心,不过,过几年你姑父也会退隐朝堂,你需要有一批自己的忠良心腹。姑姑给你列了一份名单,都是忠良之才,可堪大用,你酌情考虑罢。
李思垂首恭听,接过李心玉递来的锦囊,又道:我会常去看您的。
李心玉捏了捏他的脸颊,温声道:我走啦。
殿外桃李芳菲,微风卷积着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一如多年前欲界仙都那场令人心动的花雨。
画廊之下,百花深处,一袭玄色武袍的裴漠长身而立,朝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勾唇笑道:回家了,公主夫人。
嗯,回家。李心玉笑着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长廊,迈下台阶,走出宫墙,将庄严肃穆的宫殿抛诸脑后,唯有一黑一红两道相依的身姿,在春日的阳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贺大人,您又走错了!这不是去太史局的方向!
狭长的宫道上,朱红阑衫的小郎君快步跑上前,拉住懵懵懂懂的贺知秋,将他的身姿扳了个方向,您这边。
星罗,该启程了。
崇山峻岭,长路漫漫,一间茶馆草庐,素衣的蒙面女子手持长剑跨在马背上,朝身旁一位阴柔的黑衣男子淡然说道。
山涧水旁,白衣僧人与青衣女道不经意间相逢,各自一笑,无悲无喜。
东风依旧,四月芳菲,繁华富庶的长安城内外,所有流浪的候鸟都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归宿,从此,岁月静好。
第73章 番外 士微
金陵古都,有着不输于长安城的热闹和富庶。
平整的青石路旁,白墙黛瓦高楼林立,高高悬挂的八角琉璃灯装点着六朝金粉如梦。河水蜿蜒淌过,琵琶女的歌声沉浮,天空被夕阳燃成艳丽的胭脂色,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脂粉的甜香。
沿着青石街复行十余里,浮华散尽,一座清幽典雅的小镇呈现眼前。
周围都是带着江南特有口音的娇声软语,几位面目严肃的黑衣家奴策马慢行,对前头一匹白马上的锦衣少年道:主人,长宁镇到了。
一开口,竟是标准的北方官话。
被称作主人的少年一身乌紫色的窄袖袍子,生得面如冠玉,清秀的眉眼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点了点头,朝身后的侍从道:去打听打听,长安迁移至此的裴家宅邸在何处。
话音刚落,便听见拐角的巷子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得急促,侍从们不禁严阵以待,纷纷拔剑将锦衣少年护在最中心,沉声道:陛下当心!
原来,这位锦衣公子正是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李思。
唰
一条小小的身影猛地从巷口冲出,踏着旁边的沙袋跃上墙头,如猫般在墙檐上疾行,灵巧地攀上路旁的一棵大梨树。
好身手!李思心中暗暗一赞。
那从巷子里冲出来的孩子约莫七、八岁,手脚修长,穿着一身杏色暗纹绸衣,像是体面人家的小公子。只不过这布料极佳的衣裳下摆被他胡乱地扎在腰间,袖口挽至手臂,发髻歪歪地束着,如此不修边幅,又不大像个体面人家的小公子了。
杏色绸衣的小孩也看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一行人,不禁一怔,顺手从树上摘了个大鸭梨,随即双腿绞着粗大的树枝,来了个倒挂金钩,像只小蝙蝠似的倒挂在树上,一张小脸与马背上的李思只有一寸之隔。
李思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只见面前的小孩五官精致,眉目生得十分英气生动,透着狡黠的光。
李思自小身居高位,不习惯于旁人挨得如此亲近,便悄声勒起马缰,朝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你们是谁?绸衣小孩拿着大鸭梨在衣襟上随意地擦了擦,随即一口咬下,汁水乱溅。
不知为何,这小孩给李思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尤其是他欢脱的言行和那双灵动的眼睛,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尊贵的女子如此相像。
但李思不敢确定,只试探道:小友,你好。我等是远道而来探亲的,不知裴家府邸该如何走?
话还未说完,那绸衣小孩便打断他道:你探亲的架势挺大的,裴家好像没有你这样大排场的亲戚。
说罢,他又啃了一口鸭梨,双腿勾着树枝吱呀吱呀地晃荡,也不知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他是如何咽下梨汁的。
这小家伙伶俐得很,越发给人一种亲近之感。李思温和一笑,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很警惕,眯着眼睛道:奇怪了,你问路便问路,还管我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