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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不一会儿一局棋下完,刘纪章赢了张相两目,乐得开怀大笑。
老人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扭头认真的看了看沈毅,啧啧道:“果然是个清秀的少年。”
他捋着下颌的胡须,笑呵呵的说道:“今年放榜之后,知道甘泉书院出了个少年进士,老夫还曾经找过赵治,让他做个媒人,从老夫家里那几个孙女当中选一个给你,谁知道赵治那小子倔脾气,死活不肯答应。”
刘尚书看着沈毅,微笑道:“这事赵治不曾跟你提过罢?”
沈毅连忙摇头:“不曾。”
刘尚书闷哼了一声:“老夫一猜就是。”
老头看向沈毅,问道:“听说前几天,你跟陆安世家里的女儿定了亲,是不是?”
沈毅低头称是。
“这便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刘尚书撇了撇嘴:“甘泉书院出身的好苗子,那小子舍不得拿出来。”
“真是糊涂。”
刘尚书半开玩笑的笑着说道:“你这种少年进士,在建康不知道多吃香,把你拿出来结亲,甘泉书院又可以壮大一分,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一旁的张敬咳嗽了一声,皱眉道:“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一大把年纪了,一点长辈的模样都没有。”
说着,张敬在张简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着沈毅,微笑道:“子恒是罢?”
“不必理会这个怪老头,去老夫书房说话。”
说罢,老人家在张简的搀扶下离开。
沈毅回头对刘尚书拱了拱手,然后跟着张简一起,来到了张相的书房之中。
张相的书房极大。
比起沈毅见过的所有书房都大。
看模样,应该是这位宰相把几间房子打通,才做成了一间这样巨大的书房。
书房里有两根木头柱子,柱子上刷了黑漆,黑漆上不知什么时候,刻上了两行诗句。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沈毅看着这两根木头柱子,久久没有说话。
张相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去年找人刻上去的,这两句话,老夫很喜欢。”
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声音平静:“老夫今年七十岁了,幼年之时,是在北边长大的。”
沈毅回头,对着老相国微微低头道:“偶得残句,让相国见笑了。”
“老夫没有笑。”
张敬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去年听得此句时,老夫在书房里哭了半晌,只是哭的很小心,不敢让任何人听见。”
说着,老头指了指自己桌子上放的几本书,缓缓说道:“听大孙说你今天要来,昨天晚上老夫在书架上找出了几本书,当作礼物送给你。”
张简连忙把桌子上的几本书捧在手上,递给了沈毅。
沈毅双手接过。
最上面一本是《大陈地理图志》
下面几本书被这本地理图志盖住,看不见了。
“六十年前,神州陆沉之时,世宗皇帝南渡,朝廷上下引以为奇耻大辱,立志一定要夺回失地,归还故都。”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假以时日朝廷一定能够驱除胡虏。”
老相国语气幽幽:“宪宗皇帝之时,朝廷大胜胡人数次,朝廷上下又以为我们可以北伐驱逐胡虏,归还旧都。”
“那时老夫刚中进士,意气风发,恨不能提剑北上,荡平贼寇。”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老相国两只眼睛里都隐现光芒。
这股光芒陆续黯淡下来。
“后来,朝廷里北伐的声音越来越弱。”
“渐渐的,便没有人提这两个字了。”
“渐渐的,很多人已经忘却了这两个字。”
张敬语气幽幽:“渐渐的,朝廷里开始有人提议立建康为新都。”
他抬头看向沈毅,语气苍老而又有些凄凉。
“老夫这一代人,已经是最后一代北人了。”
“老夫这一代人百年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忘记北边是什么模样。”
张敬静静的看着沈毅:“直到沈子恒你的出现。”
直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出现在建康。
那一天,无数南渡侨民的老人家坐在家门口,坐在地上,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张敬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这份责任太重了。
他们这一代人,乃至于前面几代人都没有担起来,没有道理把这份责任强压给一个年轻人肩膀上。
老相国的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一句话。
“有时间,多来张家走动走动。”
沈毅默默低头道:“晚辈遵命。”
老相国脸上露出笑容。
“年轻人事忙,老头子便不多留你了,简儿。”
张简低头。
“孙儿在。”
张相深呼吸了一口气。
“替老夫送沈公子。”
第三百五十二章 国家柱石
张府门口,张简与沈毅师兄弟两个人,差不多肩并肩走出来,这位张大公子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祖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心中执念便越来越深,前两天我刚回家,他还把父辈们叫到身边,说什么等他百年之后,要给他立悬棺,不能让他入土之类的话。”
说到这里,张简语气有些无奈:“最近几十年,哪里还有什么悬棺……”
他看向沈毅,轻声道:“老人家只是见到了子恒的诗,心中有所触动,子恒你不必多想。”
如张敬所想。
他那一代人对北边还有执念,但是到了二代自己张简这些第三代人这里,对北边的执念便没有那么重了,张简这么说,也是不想让沈毅承担不必要的压力。
毕竟北伐两个字……
对于现在的陈国来说,太沉重了。
如今的满朝文武,心中想的都是固守淮河,偏安一隅,即便有人叫嚣着要北伐,也是为了讨好皇帝,喊喊口号而已,真正有这个念头的,少之又少。
即便是老相国张敬本人……恐怕也是如此。
老人家刚才虽然一副心心念念北归的模样,但是政治人物都是复杂的。
他能够在中书坐稳这么多年的次相,绝对不会是什么心思简单的人物,老人家作为南渡的侨民,心里思念故土是肯定的,但是现在这个局面,真要说老人家一心想着北伐,那就太幼稚了。
道理很简单,因为杨敬宗那一派主张龟缩,那么反对杨敬宗的一派就肯定要强硬一些。
如今,杨相的时代已经过去,皇帝陛下正在一点一点攫取原本属于皇帝的权力,朝廷里的强硬派,也一定会慢慢崛起。
这个时候,北伐两个字,是可以当成政治口号来喊的。
这种口号,与阿弥陀佛没什么区别,念起来好听,但是却未必要去做。
老相国刚才那番话,明里暗里的意思,大约是让沈毅去带头喊这个口号,去当这个出头鸟。
之所以不让自己的大孙子去喊这个口号,是因为这种口号太极端。
小皇帝锐意进取的时候,这些强硬派当然可以在朝廷里风光无限,可一旦吃几个败仗,或者北齐兵临城下的时候,这些带头喊口号的强硬派,就会第一个遭殃。
因此,老相国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太过极端。
毕竟儒家讲究中庸二字,讲究过犹不及。
不过张敬的几句话,云里雾里,沈毅也只能自己瞎琢磨,至于真正琢磨出了老相国几分本意,恐怕没有人能够弄得清楚了。
听到张简这么说,沈毅笑了笑,开口道:“师兄放心,我不会多想,我一个八品官,多想什么?”
张简自嘲一笑:“不错,子恒你八品官,为兄七品,咱们弟兄便是想破脑袋,也于时局没有半点影响。”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张家正门口,张简拍了拍沈毅的肩膀,笑着说道:“今天家里客人多,恐怕还有我忙活的地方,就不送你了,这次回建康,我估计会多待几天,家里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便去寻你喝酒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