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祯站在游廊下,此刻,他正身处一座经过改造的四合院中。建筑结构继承了老祖宗的方正围合,屋檐切割出头顶上方口字形的天空,高门、深宅、翘角飞檐,长廊幽幽;院落中却不尽是层层严密的高墙,代之以一扇扇透明宽大的落地窗,仿古的现代化家居设施清晰可见,像是勉强从古朴中挣脱出来的新意。
他的面前是一面占据了庭院约四分之三面积、通体用水云纹大理石铺制而成的规则浅水池,墨与白相互纠缠交织的纹路在清澈的水底蜿蜒绵绵,由天光照下,就仿若缓缓流动着的林海雪原,静谧而深冷,望的时间久了,让人不禁生出一股透不过气的森寒。
他移开望向水底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转到水面之上的中年人身上。这人穿着朴素的练功服,赤脚站在凸出水面的练功台上,正专心致志地走过手上、拳脚功夫。只不过,他的身法迅猛而刚烈,开合极致,和这院落里悠然平静的气氛大大相悖,凭空显出些怪异来。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虽然眉宇宽阔轩昂,却始终目光如炬,以至于到了有些锐利的地步,让人不敢直视。
这位中年男人就是明绎的爸爸。
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平日他只待在明绎买下来的另一套房子里,如果不是这回男人突然召周维祯过来,周维祯也许根本不会有见到他的机会。况且,上一次的见面,已经叫周维祯对这个地方打心底产生了厌恶。
也就是在那天,周维祯知道了明绎为了他而真正付出的东西。
明将军年纪大了,明家的根基需要一个继承人继续稳固下去。除了让明绎按照他安排的仕途走下去,明正国还要求明绎尽快成家,不能继续游荡在外。明绎没有拒绝,但他不接受联姻,原因是他早就有了心仪的女人。他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结婚。另外,明绎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可以拉已经垮台的周家一把,因为周部长的儿子在学校里也曾经帮助过他。
在明正国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儿子已经答应成家,至于是谁,他也并不关心。明家已经走得足够高,不再需要什么联姻来稳固江山。
可是明将军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个从小到大一向规矩的儿子口中心爱的人,真身其实是一个男人。
周维祯和明绎结婚的第三年,包在纸里的火终于还是烧起来了,明正国查到了明绎费力伪装之下的真相。
那个晚上,周维祯亲眼见证了这位大家长专制残暴的一面。
明绎跪在祠堂里,寒冬腊月的冷风里,他脱光了上衣,在父亲的命令下,任由粗而长的鞭子一次次打在后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明正国坐在一旁,对于明绎身后逐渐浮现出的繁多紊乱的血痕,他的眼睛始终就像一口古井那样,泛不起任何的波澜。那些凌厉的鞭声每响起数次,明正国便会叫人停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的儿子,问:“知道错了吗?”
周维祯记得很清楚,每当明正国停下来询问,回应他的始终只有明绎因为痛楚闷进喉咙里的喘息——明绎破天荒地忤逆了他的父亲,而是用这样的沉默告诉父亲,他不会认错。然后,鞭声继续响起。
在这件事情上面,明家父子两个都有着同根同源的固执,谁也不肯先低下头服输。
至于周维祯。周维祯根本没有阻拦的余地,他只是被请到角落,一鞭不落地观看完这场家法。明正国的怒火没有降落到他头上,因为这个世界上最隐晦的伤人利器就是来自一个层级对另一个层级的漠视,这只是明家父子之间的事情,在明正国的眼里,周维祯只是这场斗争的一件附属品,根本不值得他来亲自动手。
明正国是武将,虽然已经收敛了很多,但骨子里仍旧是信奉棍棒教育、崇尚暴力的性格。对于这次家法,明家的人就像一尊尊带着面具的人偶一样,连一丝动容的表情都找不到,就连明绎的生母也只是垂头不语地站在丈夫身后,仿佛早已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明绎被打得皮开肉绽,灯火通明的祠堂下,那片模糊的血肉显得异样的红,几乎要刺伤在周维祯的眼睛。他开始后悔,也唾弃自己的懦弱,他为什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惩罚之初只是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明绎受罪,他本来也应该跪在那里的。
后半夜,佣人尽数撤下,大厅里除了香案上长明的灯烛和幽幽飘散的香火,一切又归于寂静。明绎的后背上了药,但依旧被禁足在祠堂,他失去了跪地的力气,躺在地上,胸口微弱地起伏。周维祯不敢碰他的背,揽着他的脑袋将他极轻极缓地放在自己腿间,以希能聚起一点微薄的热量。许是察觉到他的气息,明绎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
那一刹那,周维祯说不清楚他心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脏在明绎痛苦的喘气声里被一层一层裹紧,缠绕,直到他也无法呼吸。
他忘了那个晚上他想要说什么,也许是想劝明绎遵循明正国的意志,结束这场不清不白的婚姻。他这种人,真的不值得明绎这么为他做。明绎是真正把他从深渊托起来的人,这三年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是明绎为他编织的一场美梦一样。可是到了这一步,看见明绎为了他变成这个样子,周维祯恍惚惊醒,这个美梦到头了。他不应该再继续依赖在明绎的羽翼下,他应该去找明正国,让他收回对周家的恩惠。而明绎对他的好,他会一辈子牢牢记在心底。
然而,明绎总能很快识出他的意图,他拼命地去抓周维祯迟疑的手,把它像宝藏一样藏在肚子的下面,不断重复着,颤抖道:“不可以,不可以,我不答应……”
这个在被鞭打时硬抗着一声不吭的男人,竟然只是因为他的一个念头就变得那么焦虑、惶恐,活像即将一条被抛弃的狗。
一条狗。
那次随军回来后,明绎那场出其不意的表白仍然让周维祯大脑深处受到着深深的冲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事后,无论周维祯怎么回想,却都想不起来他中学时候是不是真的逗弄过一只小狗。更加令他感到荒谬的是,明绎,这个有着优越体面的家世、鸿途大好的年轻人,居然想匍匐在他脚下做一条“狗”。
周维祯不明白,明绎如何能在作为一个人的前提下来完成做一条狗的心态的转变,明绎告诉他,这是癖好。可是周维祯仍然有些难以接受,生物进化的本能告诉他,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从来只有动物进化成人,而没有人想重新变回未开化的动物。
他查了很多资料,最终,周维祯得出结论,明绎只是生病了,这种病症并非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在踏入明家的老宅,见到这里的一切后,周维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作为明正国唯一的儿子,明正国牢牢地控制着明绎的每一步人生,他是明家最终的继承人,一举一动都受到注视,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在这种极度的压抑下,人很难不会分裂出另外一个渴求自由的灵魂。
周维祯答应了明绎。明绎于他有生死之恩,如果这么做能稍微缓解明绎的痛苦,周维祯会学着怎么当好一条狗的主人。
等了又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台上中年男人终于慢慢收势,从练功台踏着小小的水花走过来。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佣人迅速将毛巾在地上铺好,同时将另一条毛巾递到男人手边。
周维祯收回思绪,微微低头,姿态恭敬地叫道:“明叔叔。”
在男人面前,周维祯久违地换上了男装,把长发规矩地绑在脑后。按理来说,周维祯面容隽秀,气质干净,是会讨长辈欢心的那一类长相——如果他没有做出男扮女装和同性结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的话。
男人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因为岁月而有些纹路的脸上依旧有着深刻的威严气息,他漫不经心用毛巾擦了擦脸与脖子上的汗,等脚底的水干得差不多,便径直从周维祯身旁走过,朝庭院中的正厅去了。
周维祯默默地跟在明正国身后,今天是阴天,天光寥落,整个院落里也笼罩着森严的寂静。抄手游廊的石柱后藏着几双好奇的眼睛,周维祯朝他们看回去,小孩子们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跑开了。
这些孩子都是明家最小的一代,从小就被要求跟在明正国身边养大,直到成年才能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周维祯禁不住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才会让这些正是活泼爱玩年纪的小孩子们变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随即,他意识到,明绎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别人或许还有机会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可是明绎作为明正国的儿子,却永远只会处在这样的掌控之下。
回到正厅,明正国坐在太师椅里,自顾自摆弄茶水。周维祯犹豫了一下,在茶桌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等到茶水终于沸腾的时候,明正国才看不出什么情绪地说:“听说,你的舅舅已经出来了?”
“有一段时间了。”周维祯含糊回道。
“身体怎么样?”
周维祯愣了一下,数秒之后才回道:“一切都好。”
“这么说,”明正国常年锻炼,身材健硕,说话音色洪亮,仿佛从胸腔里沉沉发出,又久居高位,带着一股不容忤逆的气势,“明小子和你那个什么协议,也算我们明家履行完了。”
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周维祯也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明正国用不带多少感情的眼神打量了他片刻,低下头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茶水,然后道:“既然如此,我这里也有个协议要给你。”
在来的路上,周维祯心头就始终被一种隐隐不妙的预感萦绕,直到明正国说出这句话,这种预感应验了。
那份协议被呈上来,周维祯看清了最顶上的几个醒目的大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离—婚—协—议—书。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五个字,逐渐感觉有一只大手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再收紧,桎梏着他的呼吸。离婚协议书……周维祯茫然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念着念着,他的后背突然冒出了一层冷汗,粘腻湿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询问道:“……明绎……知道吗?”
明正国仍然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调子说道:“周维祯,明绎不懂事,陪你玩了五年过家家的游戏,可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周维祯听见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他不想签。他一点都不想离开明绎。
周维祯试图用笑容掩饰他的惊慌,但他没能做到。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明叔叔,我是真心喜欢明绎的。”
对于他的恳求,明正国哼笑了一声,锐利的眼睛似乎要把周维祯看穿:“你们年轻人的喜欢,比早晨的露水还要短暂。周维祯,你要为了自己的私欲,耽误我的孩子一辈子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周维祯不是突然喜欢上明绎的。
他对这个男人从带有偏见,到心生好感,再到彻底喜欢上这个人,都是在一件件小事里逐渐转变的。他太年轻了,也把一切想得太简单,总以为醒悟后,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慢慢告诉明绎他的心意。他甚至想着,只要明绎不提起,他就一直装傻,永远占据明绎身边的那个位置。
现在想想,他的这些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引人发笑!
明正国说得不错,这五年,是明家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让明绎浪费了五年时间陪他玩过家家。可是明绎的身份与家世,注定了他不可能永远地陪着自己玩这个游戏,娶正常的女人、生几个孩子延续明家的香火,朝着明正国为他安排好的路走下去……这些都是压在明绎肩头的担子。
他不可能耽误明绎一辈子。
周维祯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明家出来的,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正是晚高峰,人潮如织,川流不息,周维祯混在其中,像一缕不着地的游魂,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嗡嗡响个不停,似乎昭示着对方无比焦急的心情。周维祯接听后,对面反而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他路过一个公园,公园的树林上方,一轮落日正慢慢沉入地心,半边天都染上了绚烂的霞光。他找了一把长椅坐下来,望着远处染红的云层。
周维祯不知道怎么提起这个话题,他似乎暂时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功能,想了好半天,才道:“……明叔叔今天找我了。”
“我知道,”等到他开口,明绎才像一个被赦免的人那样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急急地说道:“维祯,你不要听他的,我可以解决好一切,你相信我,等我办完这里的事情我就立马赶回来,无论我爸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周维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打断他:“我签字了。”
“……”明绎霎时像被扼住了喉咙,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周维祯的话:“什,什么签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叔叔拟了一份离婚协议,”周维祯不熟练地拆了一盒烟,结果把自己弄得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然而当尼古丁渗进肺里的时候,他还是获得了一丝冷静与慰藉。他苦笑道:“明绎,对不起,我签字了。”
从母亲家回去后,明绎就被队里匆忙召走执行任务,和周维祯暂时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再一次听到明绎的声音,却是要跟对方谈起离婚的事。
过了很久,明绎的声音在手机里像失真一般模糊地传进周维祯耳朵里,语气却是那么坚定:“我还没有同意。”
“明绎,你听我说,我这么做对你没有坏处。你为了我跟明叔叔关系闹得很僵,这样继续下去也不好……把字签了,既算是对明叔叔那边有了一个交代,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影响,只要你以后需要,你还是可以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你觉得呢?”
周维祯说着,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又想起来明正国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前他和明绎可以继续这么胡闹下去,周维祯说不知道,明正国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明绎说如果他不答应,明绎就离开部队,带着你一块儿远走高飞。
走?明正国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轻蔑,哼,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可是明绎为了你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我能不答应吗?
周维祯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后也不要再拿自己的事业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