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来取赵孟頫的一幅字。小沙弥双手合十,久闻文渊阁盛名,特来一看。
文渊阁里藏着七部四库全书之一,总计三万六千三百册,乃是典籍之大观。
他环视四周,清高宗乾隆命人仿宁波天一阁,建成大内藏书楼,名为文渊阁。藏书用软绢包背装,束之绸带,并以楠木为匣,首页钤有文源阁宝和古稀天子印,末页则钤圆明园宝和信天主人印。
莫倾杯挑眉,您什么意思?
小僧的意思是,这书册仿的甚好。小沙弥笑眯眯道:莫大人瞒天过海,入京不到一年,阁内万三多册藏书皆已被偷天换日。
说着看向莫倾杯手里的书匣,若小僧猜得没错,这应该是阁中所藏最后一部原版?
彼此彼此。莫倾杯耸耸肩,您偷您的画,我拿我的书。
小沙弥微微俯身,国之瑰宝,得莫大人所救,甚幸。
您过奖,凭我一己之力,不过微毫而已。莫倾杯偏过头,打量着小沙弥,天算子,我有一问。
莫大人请讲。
英法联军入城,估计这园子马上就要被烧了,而您居然只来取一幅赵孟頫的字?莫倾杯道:诸子七家号称为众生掌舵,挽大厦于将倾,如今万园之园将付之一炬,您也不管管?
小沙弥笑了笑,当年有阿旁宫,如今是圆明园,改朝换代,并不稀奇。
可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改朝换代吧?莫倾杯道:我觉得您换成亡国灭种比较合适,我最近学了个新词,叫殖民地。
小沙弥想了想,道:莫大人,您已入世,身在局中,很多事小僧并不方便直言。
那就麻烦您拐弯抹角地说。
小沙弥笑的有些无奈,您既然知道诸子七家心怀苍生,那您可曾想过,长生子为何将您驱逐下山?
莫倾杯微微一愣。
力挽于狂澜,您已是掌舵之人。
莫倾杯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但我当初说我想入朝堂,您似乎并不是很同意。
小僧只是想看看您的决心。小沙弥歪了歪脑袋,没想到莫大人不仅会做官,还很会教书。
您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是勉励。小沙弥道:莫大人身负天命,任重道远。
这活我能不能不干?莫倾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明天就回蓬莱,老老实实修仙去。
天命已降,如今莫大人是关键之人,万勿推辞。小沙弥手里转着一串铜钱,缓缓道:蓬莱已推拒过一次天命,错失良机,方才导致如今天下大乱之局。
蓬莱推拒过一次天命?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百多年前,上代天算子卜得一卦,请蓬莱派一名弟子下山,入朝为官。小沙弥道:若那时清军入关不成,如今天下或许是另一番局面。
莫倾杯沉默片刻,道:天算子,我觉得您可能找错了人。我做官只是图个乐子,人微言轻,前段时间还差点被免职,帮不上什么忙。
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小沙弥笑道:若真的只是图个乐子,又何必上那一道奏折?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莫倾杯皱了皱眉,我真的不喜欢带小孩儿,我也才刚一百多岁。
皇帝大限已至,膝下只有一子,您的学生马上就不是小孩儿了。小沙弥躬身道:恭喜莫大人,新帝继位,您就是太子少傅,从此官途坦荡,平步青云。
莫倾杯惊得险些从楼梯上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曲院风荷,武陵春色,方壶胜境,万方安和属于圆明园四十景
第58章
事实证明,天算子所言丝毫不错,来年七月,天子在热河行宫病危,不久驾崩。
新帝继位,莫倾杯也跟着加官进爵,累迁内阁学士。
要操的心更多了,不得不多变出几条皱纹,莫大人干脆扔了房间里的镜子,眼不见为净。
大寒之日,剑阁。
我这人设崩塌得稀碎。莫倾杯拿着一只鸡毛掸子,在阁楼里忙上忙下,只想混吃等死,无意报效朝廷,可惜时不我待赶鸭子上架也不带这样的。
画不成御剑而坐,飘在半空喝茶,莫大人辛苦。
既知我辛苦,过来搭把手如何?
剑阁上下堆满了书,层层叠叠,浩如烟海,从底层一直摞到楼顶。
莫倾杯腰间抄着两只抹布,将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正在进行大扫除。
他之前从文渊阁偷运走的四库全书全被送到了剑阁,半年多来白鹤全家老小致力于来往运书,脖子动辄就捆上好大一摞包袱,个个都患上了颈椎病,如今全都歪着脖子瘫在外面晒太阳。
我这把老腰哎。莫倾杯腰酸背痛,昨天写奏折写到半夜,今天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还得给你做苦力。
你居然也有熬夜写折子的时候。画不成笑道:倒是难得。
莫倾杯一甩抹布,开始擦地,今年朝廷新设京师同文馆,属总理衙门,这是个大事。
看来你教了个好学生,刚即位就帮老师办学堂。
你是不知道我被骂成什么样了,那叫一个狗血淋头。莫倾杯连连摇头,这是国内第一所新式学堂,朝廷那帮老夫子都炸了锅,崇洋媚外,居然拜洋人为师,简直是丧心病狂,我那好学生往龙椅上一坐,推出我这把老骨头帮他挡锅。
画不成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岂不正好,莫大人牙尖嘴利,当年在蓬莱,连掌勺的厨娘师姐都说不过你。
别提了,前几天我才气病了一位大人,当朝吐血,险些没归西。莫倾杯连连摆手,我不过就说了几句,谁知道他那老胳膊老腿,心肺太脆。太后一下朝就敲打我,让我注意言行。
世事催人老。莫倾杯唉声叹气,连我这不肖孽徒都有为人师表的一天,真是岂有此理。
他发完了牢骚,又想起一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砚台,反手扔给画不成,今年没空出门溜达,只给你带了这个。
画不成接住,是一方很普通的石砚,雕工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粗糙。
这是你雕的?
居然被你看出来了。莫倾杯道:老皇帝当日仓皇出逃,跑去行宫住了一整年,今年新帝摆驾返京,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圆明园。
那园子不是烧了么?
莫倾杯提起这个就牙疼,别提了,新帝继位,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想溜也溜不出去,抱着我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去圆明园,害得我大半夜进宫偷小孩儿。
说着叹了口气,太监还能半夜陪着皇帝逛后宫,做臣子的就只能半夜陪着皇帝逛废墟。
那日深夜,他带着刚刚即位的小皇帝偷偷出宫,一路披星戴月,赶往城郊。
目之所及,满眼断壁残垣。
小皇帝在夜幕下站立良久,终于明白了那一日,他向先生发问,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
而莫倾杯带他来了圆明园。
这青苔碧瓦堆,也曾睡过风流觉,把兴亡看饱。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小殿下,想哭就哭吧。莫倾杯提着灯笼,打了个呵欠,这里没别人,您可以暂时不做陛下。
小皇帝吸吸鼻子,朕不能哭。
那您怕是忘了白天是谁和臣撒泼了。莫倾杯淡淡道:万园之园,值得九五之尊洒泪相祭,不丢人。
事实证明,莫倾杯一点也不善于哄小孩。
他看着水边嚎啕不止的小皇帝,心生惆怅:我干嘛非得惹他哭呢?
现在可好,想打个瞌睡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