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你是知道的,无常子天生便是半冥之体,怀胎时聚阴过重,母体会逐渐被鬼气蚕食,最后连魂魄也被吞噬殆尽。入酆都的前提是肉身可亡,但必须有魂魄在世。
至于你父亲,莫要说你不知道,其实历代无常子的归宿,在诸子七家中,都是个谜。有人猜测会不会像天算子一样魂飞魄散不如轮回,但其实并非如此。
乌子虚听得全神贯注,下意识地重复道:并非如此?
你跟咱家来。乌孽推门而出,咱家会告诉你,你爹去了哪里。
正厅中人声鼎沸,满室哗然。
与城中的冷清不同,柴府聚满了人,正厅甚至坐不下,连走廊上都安置了座位。这在药家并不常见,虽然平时府中也多有议会,但并不会有这么多人参与,药家分支众多,除了逢年过节,有的人并没有入府的资格。
柴束薪坐在厅中,面前一张几案,他还有一点事务尚未处理完毕,就把书桌搬了过来,耳边嘈杂一片,但他握笔的手很稳,手上带着白绸手套,用银线绣着一枝梅花。
他知道周围的人在议论什么,所有人都在等,从安静等到嘈杂,从沉稳等到心急如焚,他们都在等他的一个决定。
他平静地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开口道:不退。
原本就沸腾的人群顿时炸了锅,有人跳了起来,道:您说什么?
柴束薪抬眼,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决定是,守城不退。
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有人站起身,是药家德高望重的一名长辈,四周稍稍安静下来。
家主。老者开口,今日众人齐聚,这是决定药家未来存亡的大事,请您三思而后行。
你们吵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柴束薪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不退。
数年前您力排众议,选择倾药家之力帮助军队,如今看来,并非上策。老者高声道:故而此次,请家主不要再独断专行。
战争远没有结束,是否为上策,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柴束薪看他一眼,你不信我,便罢。七家中药家最重传统,讲究论资排辈,我知道自己年轻,你心中多有不服。
这是相当露骨的说法,难以置信会从柴束薪的嘴里说出来,他本就气质冷淡,只是素来重视礼义,让人觉得药家家主有一副君子骨。如今乍然撕破脸皮,老者愣了好一会儿,觉得柴束薪仿佛变了个人,语带锋芒。
他只是坐在那里,然而肝胆皆冰雪,白衣不驯。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老者环视四周,扬声道:既如此,药家素讲服众,您轻狂至此
不配为家主之位。柴束薪仿佛懒得听他多说,直接将下半句说了出来,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有人甚至在想柴束薪是不是吃错了药,只听他又道:当年我继任家主,年幼才疏,虽勉力维持数年,在座诸位仍多有私议。
如今城中生变,我选择不退。柴束薪淡淡道:我知道,诸位大多反对。
药家可以容忍第一次任性,但不会容忍第二次妄为。老者冷笑:家主若想长久,还请及时止损。
嗯,是时候了。柴束薪起身,摘下手套,扔进火盆。
众生哗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柴束薪的声音回荡在正厅内。
今日起,我正式卸任药家家主之位。
自愿从药家除名。
柴忍冬走出九折回廊,听到远处正厅传来汹涌议论。
从今往后,家主之位应由谁来担当?!
虽然相隔甚远,但她依然听得出极力压抑的语调中隐含的激动与狂喜。她低头笑了笑,药家是诸子七家中最入世的一支,家族和平凡世家也极像,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长幼无尊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虽为七家中人,既没有长久的寿命、也没有奇异的血脉、更没有诡谲的家传和与生俱来的大能,不过一手医术,比平常医者多了那么几分能耐。
自然也更贪恋凡俗。
药家家主或许是七家中最普通的,也是最不好当的,自家胞弟多年辛劳,她都看在眼里。
根据家规,家主必须由柴氏嫡亲血脉传承。柴束薪冷淡地看了眼前人一眼,你是分家,不配。
一语诛心,对方勃然作色,你既已卸任,柴氏嫡亲一脉已断,除了以德高望重者代劳,还有能有谁?
话音未落,正厅大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进,有我。
掷地有声,满堂皆惊。
柴忍冬一袭鸦青旗袍,鬓边别着一支玉兰白簪,她有一双烟波浩渺的眸子,平时看着总有几分软弱朦胧。
而如今烟消雨散,她站在厅中,有如青山不动。
大小姐?老者一愣,继而哈哈笑道:大小姐身体抱恙多年,当初正是因为您精力不济,这才让幼弟继承了家主之位,如今这又是哪一出?
我身体如何,并非阿公一言可定。柴忍冬笑了笑,药官何在?
药官是药家的特殊职位,不论血缘亲疏,只有医术高深者方可担当,一名乌衣人手持药箱入内,朝柴忍冬行礼道:大小姐。
柴忍冬伸出手,查。
是。药官摘下手套,拿出一块软巾搭在柴忍冬手腕上,细细诊脉。片刻后躬身道:大小姐身体与常人无异,沉疴已愈,可担家主之位。
胡说!绝无可能!老者激动道:尔等沆瀣一气!把他拉下去!
那阿公您亲自来查,亦无不可。柴忍冬伸手一拦,淡淡道:只怕您医术难及。
这不可能!当年你的病药官亲自查过,绝不可能康复!
绝不可能康复之病这话从药家人口中说出来,就是个笑话。柴忍冬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还是说,您太了解我当年得的是什么病?
你!
我当年突然患病,来势汹汹,不久便不能下床。若非父亲竭尽心力为我配药,我不可能活到今天,但即使倾尽医术,也不过留得一命,无法如常人般生活,从此我深居九折回廊内,数年未出。柴忍冬忽而一笑,语调转冷,估计在阿公心里,我已与死人无异?
在座确实没有人能够想到,柴忍冬居然能康复,她消失了太久,多年隐居深闺,甚至逢年过节也难见一面,很多人都已经忘了,柴氏还有一位大小姐。
而当年的柴忍冬,出名的远不止是相貌。
惊才绝艳,名满京华。
柴忍冬看着在座众人,形形色色,神态各异。
她想起前一天夜里,柴束薪敲开她的门,递上一只木匣。
打开的刹那她就明白了,匣子里放着一双手套。
姐弟两人在灯下相对,她轻声开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说着拿出一只荷包。
柴束薪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这是?
柴忍冬笑了笑,一品锅的秘方。
他们血脉相连,很多事无需多言。
柴忍冬在众目睽睽下带上手套,一身病气褪尽,她今天挽起了长发,衬出优美锋利的下颌。
即日起,药家撤离。柴忍冬看着柴束薪,姐弟两人四目相对。
灵枢子柴束薪,自愿除名,放弃家主之位。
留守不退。
柴束薪长拜到底,谢家主成全。
额头触地的刹那,柴束薪突然想到多年前和先生说过的一席话。
那时先生问他,对木葛生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