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满头华发,不是没有原因的,高处皆霜雪。
那太冷了。
而且,你们都在人间。
乌子虚沉默许久,你真的考虑好了?
是。木葛生笑了笑,原先在银杏书斋,我便是最不思进取的一个。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肉|体凡胎一凡人,不欲与天争锋,也不想做什么盖世英雄。
天在天上,我抬头仰望,但若天塌下来,我也直得起腰。
罢罢罢。乌子虚听得连连摇头,难得听你说句人话,我怎好不来助拳。
阴阳家是否会相帮,我不能肯定,虽然无常子未必能出手。他看向木葛生,但乌子虚,义不容辞。
那我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木葛生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
四人相谈至深夜,方才各自散去。
木葛生回到军营,先着手处理了积压的公务,一直忙到黎明前夕。他重伤初愈,又一整日奔波,乌孽给他的药维持不了太久,药效消退,倦意顿时铺天盖地。木葛生撑不住,直接一头砸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他和其他三人提了提之前在梦里见到的敲梆人,却并未得到准确的答案,他隐隐觉得那梆子声和阴兵有些关联,但乌子虚并不知道详情。
有可能是预知梦。对方最后告诉他,你接受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便已是天算子,梦中可预知未来之事。
这次他梦到的却不是梆子声。
有急速的马蹄声趋近了,伴随着轰隆隆的炮响,呐喊和惨叫声一同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有人狂奔、有人跌倒、有人吼叫,枪声长鸣,血肉崩裂。血红的飞鸟从天上坠落,惊雷炸响,到处都是火光。
目之所及,尽为猩红。
长官木长官您醒醒!
木葛生是被晃醒的。
他睡得极沉,勤务兵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叫醒,满头大汗道:您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您昏过去了!
天亮了?木葛生迷迷瞪瞪坐起身,头脑昏沉,他擦了擦文件上的口水,还不到五点,什么事这么急?
勤务兵递上一只文件夹,前线来的加急电报。
木葛生眼皮一跳,接过文件夹打开,只见白纸黑字,寥寥数语。
前线失守,全军紧急后撤。
此后一城一地,皆为关隘。
一息尚存,寸土必争。
作者有话要说:
《月亮一团腥红》俄罗斯民谣
第29章
白衣僧人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沿着漫长的山路拾级而上。
长阶尽头是白水寺,正传出阵阵钟声。
白水寺是古刹,每日钟声漫漫,长鸣数百载。虽然已经是用表计时的时代了,但城中的人们大多还保留着闻钟作息的习俗,黎明日暮、开业歇业、家家户户的炊烟和门外街上的吆喝,总是伴随着悠长钟鸣。
木葛生坐在水榭,钟声笼罩了整座书斋。
他有些走神,忽然想起有一年关山月定了规矩,傍晚六点后方才开业,然而他和老二等不及要听新曲,偷偷戏弄了当日敲钟的小沙弥,把敲钟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于是整座城都乱了套,人们提着钟表到处对时,热闹非凡。
有时候生活的平静确实是很容易打破的。他看着眼前的棋局,落下一子。可以是一阵钟声,也可以是一声枪鸣。
水榭中开了两盘棋,木葛生一人对弈画不成和朱白之,他们下的是快棋,不到半个时辰,盘上胜负已分。木葛生一胜一负,算是平手。
他当初在药家的言行很快传遍七家,所有人都知道现任天算子拒不起卦,几日后他便收到了蓬莱和朱家的来信,上面写明了时间地址,以及求一局对弈。
木葛生明白这是试探和敲打,画不成和朱白之都绝非易与之辈,老五又还小,他从一开始就没打蓬莱和朱家的主意,只希望这两家能够袖手旁观,大战在即,不要再横生枝节。
两盘棋他下的殚精竭虑,堪堪赢下一局,黑棋缠斗许久,终于杀出一条生路。
尚可,棋艺不下于银杏斋主。画不成淡淡道:蓬莱承认你为天算子,但如无卦象,不会参战。
朱白之一抚长须,朱家亦然。
晚辈已经料到了。木葛生点点头,此事我所为实乃叛逆,长生子和朱长老能够不加阻拦,已是宽容。
你是天算子,无需以晚辈相称。画不成看着棋局,落子有杀气,我们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长生子棋艺胜于我。
侥幸罢了,我也不是每次下棋都能赢你师父。画不成站起身,一甩拂尘,此间事已了,你带给林眷生的信,我会交给他。
朱白之随之道:星宿子在朱家一切平安,下次七家聚会,或可至。
二位慢走。木葛生抬手拂乱棋局,静候将来。
天井之下,琵琶叮咚。
赵姨坐在窗畔,转轴拨弦。她穿着素白的旗袍,阳光透过花窗,在丝绸上投下斑驳剪影。她在试弹一支新曲,自她进入关山月以来,每季的新曲都被城中翘首待盼,登台之时必然宾朋满座。但她依然保留着学艺时的习惯,新曲正式揭晓前,总要换上一袭素白旗袍,独自在窗畔弹琴。
一曲毕,赵姨挑开珠帘,看到对面的那家酒楼了吗?城中人大都知道我有在此试弹新曲的习惯,那家掌柜便在窗户正对面开了雅间,最贵的时候,一桌酒席能买一栋民宅。
她放下琵琶,理了理鬓角,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如今对面的酒楼已宾客寥寥,几近关张,不仅仅是这一家,整座城都陷入了人烟冷落,街上行人稀少。几天前驻防军发布了前线后撤的消息,这座城已经不再安全,许多人拖家带口,前往异乡。连日来城市陷落的消息源源不断,最多还有数日,这里也将变作战场。
您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松问童坐在一旁擦刀,现在走还来得及。
近几日的钟声越来越频繁,我记得那是白水寺的祈福钟。赵姨淡淡道:城外的一群秃驴都还没走呢,我走什么?
您并非四大皆空,赵姨。松问童认真道:您还有很多曲子没有弹尽。
赵姨闻言一笑,照你这个说法,四根弦之间有音律万千,我怕是一生也弹不尽。
说着她俯下身,信手拨动琴弦,轻声道:不过有的时候,你弹了一支曲子,会觉得这便够了。学艺数年,得此一曲,足矣。
松问童没吭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仪态万千的女人,美人迟暮,眼角多积雪,回忆便是一场融化。
我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和现在很像,只是热闹许多,城中到处都是大红的灯笼。那天是关山月发布新曲的日子,但我在结冰的台阶崴了跤,摔伤了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
就在我准备硬着头皮上的时候,我最好的姐妹带来了一个人,对方借了我的琵琶,说她可以一试。关山月是乐楼,音律在这里不是闹着玩的事,我便问她学艺几年,她说没学过,只会一曲而已。
我觉得荒唐,就让她现场弹给我听。
当时我们就在这扇窗前,她弹了一曲,伴舞的是我最好的姐妹,也是关山月最美的花魁。
赵姨拨动一根弦,音色清脆,你应该猜到了,那人是你的母亲。
松问童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妈还会弹琴。
她确实不会,只会一曲而已。听她说还是和哪个忘年交偷学来的,这本是别人家传,秘不外泄,对方拼酒输了才教给她。赵姨轻声一笑,那天她弹完一曲,我便将她视为知音。
后来花魁去世,你娘消失了好一阵。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