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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如归的纺织大院落在兴州闹市之外的边防驻扎处,离比试的军营不远,她为军营反复制作与试验铠甲、罩衣、军靴等物,院落里便挂满了这些,院落里纺织、采办、清洗、熨烫的专人有三四十个。
除了这里,顾如归负责的纺织院还有一个,在兴州城内。与这里专做军衣不同,城内的纺织院是专制作风向新衣的,往往精雅巧妙,又有一手绝佳的金盘银绕刺绣手法,以金丝银线镶边祥图,做出来的衣饰明艳大气、华贵天成,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喜爱不已。
阿永认定顾如归不是寻常女子,年纪只比顾念霖大了两岁,顾如归却在西川做得出一番功业,虽说多少是沾了顾家门楣的光,可若她自己没有本领与定力在身,如何应对得起这样庞大又沉重的负担?
果然,进了军衣纺织院的内堂,阿永就见到了光华皓质的顾如归,清瘦婉丽,明眸善睐,乍一看别有风骨,很像是京都女子,顾如归一笑起来,就像是天上的月掉落到了人间。
见了顾念霖跟阿永,顾如归跟内堂里正喝茶闲谈的三个年轻男子都迎上来。
这三个男子,年纪最大的正是顾如归一母同胞的兄长顾如期,也正是顾念霖的庶兄。
其他两个则是顾太守那边的庶子顾英岚、顾英辰,都跟顾念霖年岁相仿。
阿永一一行过礼,那几个人也一一还礼。
顾如归笑道,“我已经知道你来了西川多日,只是我这院子里忙得很,不曾回家,今天才得了一点空闲。念霖已来找过我一次,说你脾性与我相似,必然会谈得来。”
阿永双手接了顾如归递过来的热茶,这才坐下,“多谢顾姑娘,你这院子极好,我看那些匠人的染色、纺织、针法跟剪裁,都与京都不差多少,必定是顾姑娘教法得当。”
“你果然是京都来的,有眼力。那些都是我自小反复学的,是我娘亲从京都带来的技法跟藏书,学了十来年才得成,也不枉我娘亲对我一番苦心。”顾如归说到此处时,唇边一笑,那笑意之中却带着三分苦涩。
阿永见那三个少年都是意气风发、姿态朗朗,出自顾氏,应该也是武艺非凡,于是随口一问,“几位公子也是午后才去营地比试吗?”
这话一出,那几人面上都有些不大自在,可都尽力克制着,仿佛问这话的若不是阿永,而是一个明知故问的人,他们可就都要忍不住出手伤人了。
阿永见这情形不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正不解,顾念霖先对兄弟们致歉,“阿永初来西川,很多事情不懂,请各位勿要见怪才好。”
顾如期十九岁,也很像京都中人,长得端正稳重、芝兰玉树,他大度从容先开口:“谢姑娘,顾家从来嫡庶有别,在家中以嫡子为先为主,在军中也是如此。”
阿永一下愣住了。
嫡庶之别在京都尤为界限分明,阿永不是没有见识过。然而,见识过不等同于经历过。她只见过高门贵族嫡庶之间的距离感,却不曾知道其中的要害。
想不到,西川如此为国守疆之要塞,竟然也有京都那种嫡庶之争与阶级分明。
见阿永不说话,顾如期便解释,“比如念霖是嫡子,在军中封少将,能上阵杀敌,可建功立业。顾伯父那边五个嫡兄弟也一样,除了年幼的三个嫡兄弟,长子顾泓文、次子顾泓礼也都在军中有职,前途无量。”
顾英岚五官冉冉如晨曦,丰神清冽,带着一种自嘲的冷淡口吻,“像我等这些庶子,自小在起居上尽管也不曾受苛待,在家中或者西川地界也颇有尊严跟体面,可是无论是顾家权力、财力、继承,还是军中起业、冲出一番作为,皆是无资格。嫡庶子女之间表面上也平和相处,只是相处的方寸之间流露出的嫡庶有别,只有身临其中的人才能知道其中滋味。”
顾英辰比顾英岚小一岁,同样的昭昭如日、品貌非凡,同样的语气冰冷,“就拿这次比试来说,庶子根本无须到军营。长年里,除非是家族大事如祭祀、受封大典、祭祖,又或者是婚丧嫁娶、长辈做寿、贵客登门,嫡庶都必须到场外,平日里的私人聚会上,嫡出子女的阵营里鲜少会有庶出子女,庶出子女的阵营中也罕见会有嫡出子女。”
顾英岚继续自我嘲讽,“即便是能够在军中任职,也是离个人荣光很遥远的角落。我与英辰,一个在军需库管账目,一个在军马处做牧丞。军需库跟军马处都是重要之地,但职位低微,有时候也会因为庶子的身份,被有资历的上官看低或者刁难。”
阿永懂了,或许是因为惺惺相惜,他们三个庶子才经常相聚。
她起身赔礼,言语诚挚,“阿永出身于小门户,父亲只是朝中一般官吏,我一向不知高门显贵之中的嫡庶之事。在我看来,人生天地间,皆是一样。所以,才会有方才冒失一问。”
这话让在场的人都震撼了一下,人生天地间,怎么能皆是一样?明是嫡庶之分,实则已经是贵贱之分。
顾如归把阿永扶起来,“谢姑娘,听说你史书读得多,这人和人哪里是一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的尊贵与荣光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单单依靠出身的高低,从这一点来说,人人生而平等,史书上那么多人的生平,也印证了这一点。”阿永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却如巨石怦然砸落,惊了几个人的心。
尤其是顾英岚、顾英辰,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向阿永赔笑道,“谢姑娘,受教了。方才我们也没有真的责怪谢姑娘的意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也是我们兄弟自小就读熟悉了的话语,只不过事情一到了自己头上,该记得的道理反倒是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顾如归对阿永心服口服,“难怪念霖早早来找我,说我一定会喜欢你。谢姑娘,你能到西川,对我们来说是个惊喜。往后你尽可来找我们,我就喜欢像你这样人人平等、不以出身去看人高低的心性。”
顾如期也说道,“念霖在西川那么多的嫡子之中也是独一份,愿意跟我们走得近,真心拿们当做兄弟姐妹。谢姑娘,难怪听人说你跟念霖很是相与呢。祖父可真算得上是送了念霖一个大礼。”
一句话说完,几个人笑起来,唯独顾念霖跟阿永,双双窘迫在原地。阿永的直觉一向有些准,她总觉得顾念霖怀揣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没有告诉她。要不然,从顾念霖到顾念霖身边的所有人,又怎么会个个都对她另眼相待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阿永就看到顾念霖眉眼弯弯地笑看她。
阿永先化解了这难为情,“听闻顾大公子在西川掌管制盐与探矿,这些,都是顾家所教授的技艺吗?”
“不。”顾如期收敛了五分的笑意,嘴角的笑意与顾如归刚刚一样,有着三分的苦涩,“这些是我娘亲所教授的。自小,娘亲教我盐卤、开矿,教如归纺织、刺绣,我们兄妹的本事皆出自娘亲,与顾家毫无关系。”
顾念霖听到此处,知他痛处,说了一句,“大哥,窈姨娘已经过世多年,你与如归阿姊莫要这般伤怀。要是窈娘子见到你跟阿姊有今日之成,她也没有遗憾了。”
顾如期的苦涩慢慢褪去,笑容有了七八分,“我早不伤怀了,伤怀于事无补。念霖,大哥要感谢你。我知道你心里当我跟如归是至亲骨肉,而不是什么嫡庶手足。”
顾英岚也接话,“念霖,我跟英辰也感谢你。小时候我跟英辰因为好奇误闯军营,被祖父抓住了要责打,是你出面护住了我跟英辰,这些年你时常送礼与我们,又时常关切问候,我跟英辰拿你当做亲兄弟看待的。”
顾念霖却难过了几分,“本就是一家子兄弟,你们说这样见外的话,倒是让我倍觉伤心了。往后还跟以前一样,得空了,你们找我去骑马。”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