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82节
椒房殿的举动被窦太后和刘彻看在眼里。
窦太后很是欣慰,对陈娇的担心又少去几分。刘彻连续五日宿在皇后殿中,恩宠之盛一时无两。
送往偏殿的三名家人子,被宦者宫人严密“看护”,极少能踏出偏殿半步。
先前被利用的两人回过味道,对卫子夫恨得咬牙切齿。反正出不去,见不到天子,复宠无望,干脆破罐子破摔,联起手来找卫子夫麻烦。
“都是那个家僮女!”
皇宫之中没有秘密,纵然卫家被放自由身,卫子夫曾为平阳侯府家僮之事,仍被不少人得知。
卫子夫以下家人子得幸,本就惹来诸多视线和妒意。如今她被天子厌恶,地位一落千丈,没少被人冷嘲热讽。
寻常家人子忌惮她有身孕,顶多嘴上讥讽两句。同在偏殿的两人则无任何顾忌,火气越来越大,甚至动起手来。
事实上,比起卫子夫,她们更恨王太后。如果没有王太后挑动,她们怎敢对皇后不敬。
只是没有想到,貌似坚不可摧的一座靠山,实际是个气泡,一戳就破。
王太后失去宫权,依旧能安享尊荣。她们呢?被关在偏殿,再见天子无望!有她们这样的生母,即使生下皇子,也不会得天子喜爱。
可惜她们见不到王太后,更无法找太后“报仇”,卫子夫沦为现成的靶子。
人一旦失去希望,行事就会肆无忌惮。
卫子夫再小心也会有落单的时候。每当此时,她都会心惊胆战,唯恐对方不管不顾,会失去腹中胎儿。
进宫这些时日,她偶尔也会后悔,后悔不该不听卫少儿的劝说,后悔不该一心向上攀登。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尚未彻底失去希望。
只要平安诞下皇子或公主,自己就有离开偏殿的机会。人一辈子很长,存在诸多变数,谁言皇后一定能万事顺遂,自己则会永无翻身之日?
紧抓住唯一希望,卫子夫取出进宫以来积攒的财物,更挑出两件之前王太后的赏赐,收买一名宦者,请他给卫青递送消息。
“言我体弱,为他人欺。如不能平安生产,恐性命难保。”
宦者嘴上答应,回头就将事情报于大长秋。
听完大长秋禀报,陈娇神情动也未动,用玉勺舀出茶叶,撒到特制的茶壶里,长睫微垂,轻声道:“不用拦着。”
“殿下,卫青是步兵校尉赵嘉的亲兵,随赵校尉南征北战,立下不小战功。若是……”
“这样的人会是心思粗浅之辈?”陈娇合上壶盖,打断大长秋的话,“别做没用的事,后宫中的一切,陛下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诺。”
大长秋不敢多言,小心退出殿外。
宦者得到准话,借机寻上在未央宫值卫的卫青,转述卫子夫之言。
“话已带到,仆告退。”
宦者离开后,卫青看着手中金钗,神情微凝。这是他之前特地寻来,给三姊做嫁妆的。
“阿姊果然不同了。”
将金钗收进怀里,卫青不打算做任何事。
卫子夫一叶障目,失去该有的判断,他却看得清楚,以三姊目前的处境,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安安分分才能活下去。
认回家人,他怀抱欣喜,能帮扶的绝无二话。
之前对卫子夫说得再绝情,真到紧要关头,他也不会真的置之不理。但这一切有个前提,不能让他违背自己的良心,对旁人恩将仇报。
让卫青寒心的是,卫子夫不只利用亲情,甚至想要借他再去利用赵嘉。
若非赵嘉和卫青蛾,他早就死在边塞,要不然也会被卖为田僮,为人奴仆,哪有战场立功的机会!
轮值之后,卫青没有立即返回军营,而是前往城北家中,将卫子夫送来的金钗,以及她目前的处境一并告知卫媪。
听完儿子的讲述,卫媪像是瞬间苍老十岁。
卫长子眉心拧出川字,卫孺和卫少儿满面担忧。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室内,卫步卫广停止打闹,好动的霍去病都变得安静下来。
“阿青,这事你莫管。”卫媪开口道。
“阿母?”卫孺焦急开口,“阿青不理,三妹怎么办?阿青,不过举手之劳,你若是不行,还有赵……”
“住口!”卫媪硬声截住女儿的话,“再敢胡言,别怪我将你赶出家门!”
“阿母?”
“路是你妹自己选的。当初她本有机会,我和你二妹都劝过,可她一心一意要进宫,口称是为家人,实则为何?”卫媪声音发紧,这番话藏在心中许久,一直没有对旁人说,今日出口,不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痛。
“阿母,她终究是三妹啊!”卫孺不忍道。
“你想着子夫,可曾想过阿青?”卫媪不打算给卫孺希望,今日不能让她彻底打消念头,难保不会背后为难亲弟,“皇宫是什么地方,咱们又是什么身份?你兄弟有战功,都是用命换来的!你说得轻松,可曾想过长安之地,飞下片叶子都能砸中几个贵人,一个大夫爵算什么?!”
卫孺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少儿一改平日活泼,拉住长姊,对她摇了摇头。
“阿姊,别为难阿青。”
“咱们一家是如何摆脱家僮身份,长子和阿青是如何有了今日,你们从没仔细想想?从今往后,子夫在宫内如何,你们都不许去管!谁敢不听我之言,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卫媪硬声道。
“阿母,不可!”
“阿母,我再不敢了!”
卫孺被吓到,再不敢存半点心思,被卫少儿拉出房门时,犹在低声啜泣。
卫长子和卫青留在屋内,服侍卫媪用过温水,同时被握住手腕。
“阿母?”
兄弟俩看向母亲,卫长子面带疑惑,卫青张口欲言,最终还是咽回肚子里。
“记住我今日之言,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恩将仇报。子夫变了,今后怕要为家里招祸。你们切记,真到那一天,绝不能心软。纵是万不得已,也不能牵连到旁人!”
“阿母……”
“因为我,你们都没有好出身。可出身不能选,为人行事却不一样。行得正走得直,不愧对良心才是做人的根本。”
“谨遵阿母教诲。”
“我乏了,都去吧。”
“诺。”
卫长子和卫青走出室内,小心关上房门。刚一转身,霍去病就像只小牛犊一样冲上来,恰好撞到卫青腿上,被捞起来抛了两下。
“又重了。”卫青笑道。
“阿青,真要照阿母的意思办?”卫长子低声道。
卫青点点头,放下霍去病,拍拍他的背,让他同卫步、卫广去玩。
“阿兄,宫内的事比你想得更复杂。以咱们的身份,贸然搀和进去,非但对三姊无益,更会带累旁人。”
“那就不管了?”
卫青本想将自己的猜测告知兄长,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心中突然一紧,终归没有开口。
卫子夫是被卫长子看护长大,自己身在边郡,多年未见,纵然亲情割不断,终究差上些许。
兄长未必是有意。
正如郎君所言,感情是处出来的。
人之常情,想太多无非是自寻烦恼。
“阿兄,这事你莫要管,也管不了。”卫青摇头道,“我会留意三姊的消息。”
“好,好。”
卫青的情绪变化,卫长子未能察觉分毫,知晓卫青不会真的撒手不敢,心中压力散去,很快扬起笑容。
宫中的事瞒不过赵嘉。
即使他无意打听,有韩嫣和曹时在,一切都会自动流入他的耳中。
“阿青甚好,可惜有这样的姊。”曹时语带惋惜。
赵嘉没有多言,唤来营前守卫的步卒,知晓卫青已经归营,转身取来牛角弓,对曹时和韩嫣摆摆手,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阿多这是去哪?”韩嫣看向魏悦。
魏三公子微微一笑,执起茶壶,倒出三盏清茶,分别送到韩嫣、曹时和李当户面前。
“寡淡,亏得你和阿多喜欢。”曹时仰头饮尽清茶,皱眉道。
“慢饮细品,口中回甘。”魏悦单手持盏,手指修长白皙,恍如美玉。指腹和虎口却带着薄茧。长袖遮掩下,从手腕到上臂,有三条泛白的旧疤,皆是在战场中留下。
“季豫,阿多究竟什么打算?”韩嫣再次问道。
如果卫子夫继续不老实,他不介意帮忙,让这个隐患彻底消失。
“王孙无需担忧,阿多有分寸。”魏悦浅笑道。
韩嫣没有出声,曹时转着杯盏,若有所思。
李当户看向魏悦,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门。一旦魏狐狸这样笑,肯定有人要倒霉。他确信不是自己,奈何心理y影太大,还是躲远点好。
校场中,卫青被赵嘉握住上臂,一路拉到箭楼前。
“郎君?”看着递到面前的强弓,卫青面露疑惑。
赵嘉晃晃手腕,活动几下手指,笑道:“阿青,和我赛一场?若是赢了,下次出征,我点你为前锋。”
“前锋?”卫青终归还是个少年,哪怕有白切黑的潜质,在赵嘉面前也不会遮掩情绪。
“对。”赵嘉背起牛角弓,接过赵信递上的箭壶,单手按住卫青的肩膀,笑道,“雄鹰理当翱翔蓝天。是否还记得你曾发下的宏愿?我对你的期许,可不仅是做个亲兵。”
对上赵嘉的目光,听到他口中所言,卫青眼眶发热,一股澎湃的情感在胸中激荡。压在心头的憋闷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战场的渴望,是征讨匈奴、为国诛灭强敌的豪情壮志。
“郎君,青绝不敢忘!”
“善!”
赵嘉郎笑出声,让卫青穿戴好皮甲,备好弓箭。见赵破奴和公孙敖几个双眼晶亮,干脆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一起来,能赢我,均点为前锋。”
“诺!”
鼓声起,几道身影如闪电疾s,he而出。
营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
魏悦登上高处,眺望越过长桥、攀上索道的赵嘉,眼底盛满笑意。
芝兰玉树,翩翩佳公子,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深谙他为人的李当户和曹时对视一眼,同时在心中腹诽:黑到骨子里却长成这样,当真没有天理!
第两百二十七章
五箭之差,在s,he术上, 几名少年终究没能胜过赵嘉。
听过小吏报靶, 赵嘉拍拍卫青的肩膀, 继而单手撑着木栏,从箭台一跃而下。落地后没有马上站定, 而是继续前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专为避开可能存在的任何陷阱。
箭台下铺着松软的沙土, 本为减缓冲力。结果有匠人突发奇想, 在沙土下设置绳套, 稍不留神就会踩中机关,被绑住小腿倒吊起来。
即便是赵嘉, 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 也曾险些中招。
经过数次教训, 四营上下形成条件反s,he, 时刻留意周围环境,只要进入校场, 从头至尾不放松警惕。日复一日, 直觉敏锐到惊人的程度。
赵嘉定下规则, 对匠人亦有考核。
为完成任务, 营内匠人集思广益, 和军伍们斗智斗勇,在研发陷阱和钻研机关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纵观整个大汉,将熟悉机关的能人异士做个排位, 新营中的匠人绝对是佼佼者。其中三名大匠凭借过人的头脑,ji,ng湛的手艺,足能一骑绝尘。
在赵嘉前冲的同时,脚下飞出两排木刺。纵然没有削尖,单凭击发器的力道,也能在身上留下清晰的淤痕。
木刺飞来时,赵嘉猛然后仰,腰身弯折,近乎和地面平行。
两枚木刺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咄咄两声,楔入十步外的木桩。
卫青、赵破奴、公孙敖和赵信陆续跃下箭台,选择不同方向,同样遭遇新埋设的陷阱。公孙敖动作稍慢,在躲避木刺的同时,忽略埋在脚下的绳索,第一个被倒吊起来。
赵信和赵破奴互相配合,背靠背,彼此进行掩护,以手中强弓挡开木刺。
卫青身手灵活,直觉格外敏锐,落地之后,完全是眼也不眨,也没有丝毫停顿,顺着木刺袭来的劲风向前飞跑。眼见有木桩挡路,双膝微弯,平地一跃而起,如一头灵巧的鹿,轻松踏上木桩。其后脚下不停,紧追前方的赵嘉,将其余三名少年甩在身后。
木桩尽头,军伍们站在划定的界线外,见到迎面奔来的两道身影,喝彩连连,轰然叫好。
“武!”
赵嘉踏过最后一排木桩,轻松落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回首望见卫青,笑道:“下次出征,点卫青入前锋,可有异议?”
“无!”
军伍们笑着大吼,接连冲上前,将卫青托起来,高高抛起。
卫青被放下后,反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双眼晶亮地看向赵嘉,仿佛又变回那个骑在马背上,护卫羊群,追猎狼群的少年。
“谢郎君!”
继卫青之后,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也先后抵达。
和卫青的兴奋不同,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沮丧。
赵嘉解开臂甲,甩手丢给走过来的魏悦,其后活动几下手指,对三人道:“下场比角力,如能胜我,同点前锋。”
“诺!”
少年们一改沮丧,登时ji,ng神百倍。
赵嘉正要步入校场,突然被魏悦按住肩膀。
“阿多,且慢。”
“怎么?”
赵嘉回过头,就见魏悦指着身侧的李当户,道:“若比角力,阿多不合适。”
“对。”李当户咧嘴笑道。当场将佩刀解下,除下身上的甲胄,觉得絮衣碍事,索性一并除去,现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r_ou_。
“在我手下能撑两炷香,就算合格。”
见李当户步入校场,军伍立刻大声喝彩。
“不限三人,”魏悦收回赵嘉肩上的手,视线扫视四周,继续道,“凡能胜过李校尉,再比第二轮,择优者入前锋。”
“诺!”
军伍们愈发兴奋,纷纷开始除去皮甲,准备试一试自己的身手。
见沙陵步卒也摩拳擦掌,盯着自己双眼放光,李当户对魏悦怒目而视,后知后觉道:“魏季豫,你坑我?!”
他就知道,魏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原本还信心满满,认为这次倒霉的绝不会是自己。结果倒好,主动踩进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当户,我也来!”
继李当户之后,曹时甩开甲胄,大步走进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