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由钱币入手,陆续引出矿产、商贸,中途歪了下楼,提及羊毛纺织,甘蔗熬糖,茶叶边贸。
见刘彻听得兴致勃勃,赵嘉干脆一歪到底。
反正宣室里就三个人,一个主讲,两个听众,主讲口中的东西很是稀奇,之前少有人同刘彻提及。少年天子满怀好奇,听得津津有味,压根没意识到,主讲中途歪楼,四十五角开始倾斜。
听着赵嘉的讲述,刘彻眼前豁然开朗,一举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乍然生出“满地都是钱,俯拾即得”的感觉。
农为国本,向农人苛重税实不可取。相反,理应大力扶持,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进行减税方为上策。
来钱的套路千千万。
充实府库,锻造军队,皆有更好的途径。压榨国民实为下下之选。
为让武帝有更直观的感受,赵嘉还提起前朝记载。
以秦为例,秦军号称虎狼之师,国内男子人人皆兵。以当时的用兵频率,钱粮和劳动力都会出现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秦军以一敌众,硬是揍趴山东六国,一统天下,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关节:掠夺!
无甲就到敌人身上去扒,无弓弩箭矢就到敌人手中去抢,没有战马就去胡部手中掠夺。国内缺乏劳动力,就抓捕野人、劫掠胡人,全都绑上绳子,充为隶臣妾。
其中,羌人是最常被掠夺的对象。
“羌人?”韩嫣突然出声。
“然。”赵嘉颔首。
事实上,如果不是翻阅太守府的典籍,赵嘉也不会发现这段历史。
战国时期,匈奴和赵国之间的战争最为频繁。遇上赵将李牧,没少被收拾。最惨烈的一战,被揍得满草原逃命,之后十几年不敢南下,见到赵国的战旗都会腿肚子发抖。
羌人的实力反倒比匈奴更强一些。
可惜他们的邻居更不好惹,是拥有虎狼之师,闻战而喜的秦国。
历史上,羌人不乏统一崛起的机会,可就像老天开的玩笑,每当羌部有强盛的苗头,秦国就会出现雄才大略的君主,而且常会出现父子档,例秦孝公和秦惠文王,秦昭襄王和秦孝文王。
虽说中间总会有几任划一划水,像是秦庄襄王子楚。但紧接着,就会跳出更为恐怖的存在,例如子楚他儿子秦始皇。
可以说,从秦始皇的祖先得周皇室分封时起,就和羌人结下“不解之缘”。
边境不稳,秦军驱胡羌;国内少粮,秦军劫胡羌;劳动力不足,秦军捕胡羌。
羌人一度学到中原的耕种之法,短暂实现统一。结果被秦国发现,二话不说直接发兵,几战下来,又被揍得四分五裂。
自此之后,秦军隔三差五就会到羌部睦邻友好一下。
羌部欲哭无泪,薅羊毛也就罢了,偏盯着羌部,一年四季不停地薅,这还让不让人活?!
不过事情也需要对比,比起直接被揍死的义渠,羌部好歹还能活下去。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在慑服于秦军的强大的之后,部分羌人主动归降,牢牢抱住秦王大腿,加入秦军,甘愿为秦王作战。
他们视自己为秦人,其他羌部找上来,提起祖宗血缘,邀请共同造反,当场就被飞踹出去,一边踹一边大骂:xx的爪,休要套近乎,乃公是秦人!
后世出土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其中有部分相貌迥异汉人,就有可能是归降之后,为秦军作战的胡人。
随着赵嘉的讲述,刘彻先是皱眉,其后似有所悟,双目放光,越来越亮。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嘉以秦国为例,提出穷兵黩武不是事, 完全可以就食于敌, 以战养战, 掠胡以补钱粮及劳动力。
秦国掠羌,汉可以掠匈奴。
自白登之围后, 匈奴年年侵扰汉边,百姓苦其久矣。
匈奴到边郡打谷草,汉就能到草原掠牛羊。
之前匈奴占据优势, 汉朝无法大规模开战, 只能韬光养晦, 行和亲之策。如今形势转换,长安渐强, 草原却一夕生乱, 闹得不可开交。这种情况下, 即使不能马上发大军团灭, 也能敲几记闷棍,割几块肥r_ou_, 逐步收回利息。
刘彻被赵嘉说动, 凝视摆在面前的地图, 掌心覆上, 在“干死匈奴, 打通商路;劫掠诸胡,以飨国人”的基础上,萌生出“弓箭所及皆当为汉土, 刀锋所指必当为隶臣”的豪情壮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屠灭匈奴是根本。
但是,铲飞这个宿敌,已经不能使年轻的天子满足。
一念通则百念通。
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敞开,被赵嘉带歪的少年天子,目光放远,开始发散性思维。
地上都是钱,俯拾即得。
国内有律条可循,照章办事即可,远不如国外有挑战性。
不给刮?
没关系,汉军开过去,用刀箭讲理。
不小心讲了死理,就只能算对方倒霉。谁让你顽固不化,偏要跟着匈奴一条路走到黑。
在刘彻看来,所谓的“优抚”,必须是胡部先跪地上,高唱一曲征服,才会予以考虑。如果运气不好,唱歌跑调,优抚那是做梦,直接围起来,先圈踹一顿再说。
尚武的时代,一切凭实力说话。
胆敢不服,必然被记在少年天子的小本本上,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早晚被汉骑碾得粉碎。
和培育良种一样,强军之策也被顺利采纳。不过赵嘉提出的仅是框架,具体细节还需另外补充。
两项任务完成,赵嘉继续引申,提出边郡屯田之策。
“屯田?”韩嫣沉吟片刻,道,“是要徙民?”
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甚至快过天子,赵嘉意外的扫过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徙民。”刘彻微微皱眉,神情肃然。
赵嘉心中清楚,这项提议说不难也不难,说难也难。
不难在于,迁徙百姓屯边,不过是天子一道旨意。难处在于如何不引起民怨,让百姓心甘情愿离开旧土,举家迁往边郡。
汉高祖立国时,战乱刚刚结束,户籍制度相对宽松。加上许多郡县被战火破坏,田地大面积抛荒,恢复生产需要时间,这就导致了人口向产粮大郡和繁华之地流动。
武帝朝时,京兆尹管辖之地,人口接近七十万,超过云中、定襄和雁门三郡的总和。若是加上左冯翊和右扶风,人口更是超过两百四十万。
诸边郡之中,上郡地域最广,人口最多。鼎盛时期,户数也不过十万。
这样的人口分布,注定边郡地广人稀,有田地也少人耕种。而长安附近,多数肥沃的田地被贵人占据,许多百姓为了养家,只能沦为佣耕,或是成为小商贾。
从古至今,人口向大城市和繁华之地迁移,都是约定俗成,不可避免。平时且罢,随着汉武朝逐年增兵,向草原征伐,边郡人口就成为一个大问题。
兵源是其一,人口不足,能征召的兵力势必会受到限制。
其二,随着更多青壮脱产,加入伐北的战场,郡内劳动力必然不足。边郡出产本就不丰,随着劳力减少,情况定会进一步恶化。
边郡出产减少,军粮和军资就需要从中原郡县调拨。
以现下的路况条件,从云中到长安,普通人至少要走上一个多月。若是运送粮草,时间只会更长。途中人吃马嚼,损耗绝对不小。
这还是在国内,换成国外,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历史上,汉朝讨伐乌孙,就曾出现百车粮秣从国内出发,运到目的地,仅剩一车的窘况。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缩短运输路程,减少途中损耗。
距离讨伐月氏、乌孙还远,就目前而言,汉朝最大的敌人仍是匈奴。朝廷如能徙民屯边,耕种放牧以补军粮的同时,还可以打下一片地界就占下一片,战后抓紧设立要塞,迁军民驻扎。
边郡地广人稀,野兽比人都多。
草原更是如此。
如非区域广阔,胡骑熟悉地貌,能够轻易躲藏,历史上,李广也不会在出兵时迷路,错失战机,留下莫大遗憾。
采取赵嘉的提议,随着进军的脚步,就能不断蚕食草原,划入汉朝版图,继而牢牢占据。
只是计划虽好,能否真正实行却是个大问题。
自文帝徙民屯边以来,朝廷皆无此令。
随着长安等地日渐繁华,即使做个小商贾,也能喂饱一家人的肚子,未必有人乐于拖家带口前往边塞。如果强颁诏令,强行徙民,难保不会生出乱子。
想要达成强兵之策,边郡屯田又势在必行,这就形成一个死结,基本很难解开。
不过赵嘉既然敢提,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
只是需要冒险。
“陛下,远者,先秦时期,各诸侯国有徙民令。近者,匈奴老上单于有‘非汉皆胡’之言。”
此言一出,宣室内立即陷入寂静。
“赵大夫……”韩嫣皱眉,认为赵嘉过于鲁莽。
刘彻抬手拦住他,双目灼灼,凝视赵嘉。
“君且详言。”
“诺!”赵嘉应声,从春秋战国时,各诸侯国为招纳贤才,吸引国人的法令讲起。
“当是时,秦、齐、楚等俱有招贤策。有国人来奔,授给田土,有战力者授民爵。秦国律最优,有商君变法,辕门立木,信于民,故秦孝公之后,山东六国之人奔于秦,终成秦国大业。”
“匈奴老上单于继冒顿单于位,威望不及。为慑服诸胡,得其忠,道‘非汉皆胡’,则诸别部尽数敬服。”
赵嘉摆出实例,话中并未点明这两条策略是针对何人。但是,刘彻被景帝带在身边教导,又曾得窦太后指点,赵嘉话音未落,心中就有了计较。
紧接着,赵嘉又提出,时移世易,以目前的情况,照搬前朝条令自然不成,但可加以更改,对自愿屯边的百姓予以优待。
反正边郡地广,以后打下来的草场也会圈进来,丁男丁女一视同仁,授给土地草场,免除数年税收。如随军劫掠胡部,还可以凭战功换取牛羊奴隶。
汉朝有法令,不许奴隶买卖,草原上的敌人就不在此列。
另外,汉有输铜律,犯法者可以钱抵罪。
如果家中无钱,不想遭到酷刑,完全可以请屯边塞。将刑罚折算成屯田数量和戍边的年月。只要不是脑袋被门夹,基本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再则,引入深谙政治斗争的大佬,进一步完善计划,继钱袋子之后,还能从人口方面挖各王国墙角。
事情做得光明正大,哪怕诸王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揪光出策人的头发,咬掉执行者的脑袋,墙角依旧照挖不误。
以此为基础,等主父偃提出“大一统”,朝廷实行推恩令,刘氏诸王的实力会进一步跌落,再无法对中央构成威胁。
这一点赵嘉没有明说,刘彻和韩嫣都能想到。
在条件没有成熟之前,许多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至于第二条,是为进一步增加人口。
胡人归汉,愿意受到教化,在一定条件下,朝廷可许其同汉通婚。几代之后,即使外表仍留有胡人特征,内心也将自视为汉人,以汉之敌为仇寇。
边陲之地,不乏如赵信一般的汉胡混血。
如果运气好,还会被边民或部落接纳,运气不好就只能沦为野人。
赵嘉提出此条建议,是给这些孩童和少年一条生路。至于那些为野人多年,凶性难消的,就只能捕来填充劳力。
发善心也要看情况。
不加以辨别,最后被反咬一口,还不如从最开始就立下规矩,该套绳子就套,该抽鞭子就抽,该下刀子绝不手软。
制定计划的目的是为拓展疆域,为国家民族服务,善心算是锦上添花,绝不能本末倒置。
赵嘉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嗓子沙哑,温水饮下数盏。刘彻听得聚ji,ng会神,韩嫣更是铺开绢布,摘取要点记录下来。
等赵嘉的话告一段落,天已经擦黑,宦者宫人送上戳灯。
造型ji,ng美,燃时无烟的青铜灯靠墙摆放,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刘彻兴致愈高,欲留赵嘉宿于宫内,同其秉烛夜谈。
留宿宫内?
赵嘉看向韩嫣,想到这位曾经的下场,联系自身,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哆嗦。汉宫水太深,稍不注意就会没顶,为自家小命着想,还是莫要怀抱侥幸心理。
当下,赵嘉正身拱手,请告退离宫,明日再行觐见。
“阿多太小心了。”
似能猜出赵嘉的心思,刘彻放松下来,反手撑着下巴,当场笑出声音。笑容柔和了如刀锋般的锐利,在这一刻,汉帝国的天子终于像个舞象少年。
“阿嫣和阿贺都曾与我同宿。父皇在时,也曾留丞相、太仆。”刘彻看着赵嘉,神情愈发放松。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嘉再找借口就未免不识抬举。
当下拱手,谢天子恩。
“起。”
现如今的刘彻,尚存几分少年心性,在不喜欢的人面前,自会摆出天子威严。但他相当爱才,赵嘉提出的诸多建议恰好挠到他的痒处,说到心坎之上,对其观感自是更好,很快变得亲近起来。
“大母同我提过,想见一见阿多。”在宫人送上膳食后,刘彻取净布拭手,对赵嘉道,“明日朝会之后,阿多与我同去长乐宫。”
“诺!”
用过膳食,赵嘉和韩嫣安置在未央宫偏殿。
刘彻谈性很浓,命人到椒房殿知会陈娇,自己留在偏殿,询问赵嘉边塞和草原诸事,ji,ng神亢奋,全无半点睡意。
天子不打算睡,为人臣子的,即使眼皮打架,也要架上短棍强撑。
好在熬过最困的一段,头脑逐渐变得清晰。饮下半盏温水,吃掉几块柰,ji,ng神头也有了,赵嘉恢复战斗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至天边擦亮,君臣都是整夜未睡。
三人对视,看到对方眼底的黑轮,赵嘉还能忍,刘彻和韩嫣却是玩笑惯了,同时哈哈大笑,半点没有君臣有别的意识。
这就是年少友谊?
看着刘彻和韩嫣,赵嘉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紧接着,魏悦的面孔闪过眼前,表情当即一顿,被带笑的韩嫣看个正着。
第一百七十章
汉初,丞相权柄极盛。
最典型之处, 除了汉宫朝会, 丞相府内亦有百官朝会殿, 天子偶尔也会出宫,在丞相府内商议国事。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 相权之大,已经能限制甚至威胁到君权。
在武帝之前,朝廷与民休养生息, 奉行黄老, 采取无为而治。君权和相权虽有矛盾, 并非无法调和。
武帝登基之后,黄老治国逐渐变得不合时宜, 就如黄生和儒生的争斗, 君权和相权的矛盾也变得愈发尖锐。
武帝将奏章的拆读和审议转归尚书令, 最主要的目的, 即是逐步削弱相权。
内有太后、丞相,外有诸侯王, 年少的天子面临多重考验。
董仲舒的学说之所以能得到天子支持, 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他提出的“天人感应”和“大一统”符合统治需要, 利于君主集权。
但事有两面, 在为天子服务的同时,他主张的三纲五常扭曲了孔子的“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衍生出“贵阳而贱y”的尊卑理论。在宋时更被“发扬光大”,成为禁锢思想和言行的枷锁。
显著变化之一,就是女子的社会地位。
秦、汉之时,太后自称朕,女子可以封侯,有名有姓记载在史书之中。在宋之后,社会的主流思想就成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在汉时,“奴”代表家僮,是主家的奴隶。几百年后,“奴奴”竟成为女子自称。
在社会发展的同时,女子的地位却不断后退,以“夫为妻纲”“三从四德”为代表的一系列思想,当是罪魁祸首。
早在入京之前,赵嘉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董仲舒上线。即使已经上线,也要设法阻拦某些学说。
“大一统”是武帝所需,但不一定非由董仲舒拔得头筹。
习得纵横学的主父偃,同样提出过相同思想,并在这种思想指引下,成功实行推恩令,助武帝削弱诸侯王,进一步集权中央。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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